方硯的靴底碾過老槐樹下的碎土，草垛后那灘血還泛著濕黏的光，像塊剛從熱鍋里鏟出的糖漿。
他喉間泛起鐵銹味，不是因為血，是藏鋒錄在燒——從昨夜開始盤踞在心口的灼熱，此刻正順著經脈往指尖鉆，像有根紅炭棍在骨髓里攪。
"方小先生？"蘇檀的聲音像根銀針，挑破他混沌的感官。
她不知何時已蹲在草垛邊，指尖懸在那半把銹刀上方半寸，"您看銅錢的排列。"
方硯低頭。
七枚銅錢呈北斗狀散在血里，天樞位的那枚壓著半片枯葉，葉尖沾著點暗褐——不是血，是泥。
藏鋒錄突然翻涌，無數碎片在腦海里炸開：趙四案發現場的青石板縫里也有同色泥漬，首富獨子尸身下的青磚被蹭掉塊漆，露出底下的朱紅——和西頭村土地廟的圍墻一個顏色。
"是土地廟的墻灰。"他脫口而出，聲音啞得像砂紙擦過瓷片。
蘇檀抬頭看他，眼底有星子跳了跳。
她伸手扯過旁邊圍觀的婦人："嬸子，西頭村土地廟的墻可是朱紅？"
"那還有假？"婦人拍著腿，"上個月才新刷的，我家那口子還去幫工呢，說那漆稠得跟蜜似的——"
"劉二！"蘇檀突然提高聲音，人群里傳來抽氣聲。
方硯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見個穿灰布短打的男人正往人堆里縮，脖子上的汗順著喉結往下淌，把領口浸得透濕。
"劉二是王五的貨郎同行，"蘇檀低聲解釋，"今早他第一個發現尸體，報的官。"她踩著碎磚走過去，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嗒嗒"響，"劉大哥，你方才說看見王五是卯時出的村？"
劉二的喉結動了動："是...是卯時三刻，我挑著擔子往鎮里去，瞅見他往土地廟那邊走——"
"土地廟？"蘇檀重復，"可王五平日送貨走的是東邊官道，土地廟在西邊，荒得很。"她忽然笑了，伸手摸出塊碎銀在掌心顛著，"劉大哥，你鞋尖沾的泥，跟土地廟墻根的泥一個色兒。"
方硯這才注意到劉二的麻鞋，鞋尖有塊拇指大的泥漬，和他方才在銅錢下看見的暗褐分毫不差。
藏鋒錄又涌來畫面：劉二在土地廟后巷踮腳，王五的貨擔歪在一邊，半塊染血的布角從他袖管里滑出來——
"我、我就是去解手！"劉二突然拔高聲音，脖子上的青筋鼓得像條蚯蚓，"土地廟后邊有片野竹林，我...我昨夜多喝了兩碗酒，今早急得很！"
蘇檀沒接話，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啪"地撕開。
方硯聞到股鹵香味——是青陽城最有名的醬牛肉。
"劉大哥家有個病娘，"她捏著牛肉在劉二鼻尖晃，"昨兒我去藥鋪，看見你求王大夫開參湯，說'哪怕當掉房契也要救娘'。"牛肉的油滴在劉二前襟，"王五死了，他那擔貨里有二十兩銀子的藥材，夠你娘喝半年參湯。"
劉二的臉瞬間煞白，膝蓋一彎就要往下跪，被蘇檀單手拎住后領提起來。
方硯聽見他牙齒打戰的聲音："我、我就瞅見個人影！
穿黑衣服，戴斗笠，手里攥著刀...王五喊了句'寒刃大人'，然后、然后那刀就扎進他心口了！"
"寒刃大人？"方硯的手指掐進掌心，藏鋒錄里的畫面突然清晰：趙四臨死前攥著半塊碎布，首富獨子的衣袖上有斗笠繩勒出的印子，三起案子的兇刀都是同爐所鑄，刀把上的"寒"字右半部分，合起來正是"寒刃"二字。
蘇檀的手在袖中緊了緊，方硯看見她腕間的劍穗在抖——那是她前世被寒刃滅口時，握劍的手留下的舊傷。"劉大哥，"她放軟聲音，"你方才說的，當我面再跟李大人說一遍，我保你和你娘搬去南城縣，從此換個名姓。"
劉二的眼淚"啪嗒"砸在泥地上："我、我都招...都招..."
日頭偏西時，方硯和蘇檀站在六扇門的臨時公堂外。
李大人攥著劉二的供詞直搓手："寒刃？
那可是武林盟主座下第一高手！"他突然壓低聲音，"方小先生，蘇捕快，剛有個灰衣人翻墻進來，留了封信在我案頭。"
信是用血寫的，染透了半張宣紙："方執遠的種，蘇檀的魂，再查下去，你們的血會比王五的更腥。"末尾畫著柄帶缺口的刀，和案發現場的銹刀一模一樣。
方硯把信折好收進懷里，藏鋒錄的灼熱感突然竄到眼眶，他眼前閃過父親臨死前的畫面——同樣的血字，同樣的刀痕，二十年前的血案，原來從來沒斷過。
"回聽松谷。"蘇檀扯了扯他的衣袖，聲音輕得像片雪，"今夜我值夜，你...你得把藏鋒錄的灼熱壓下去。"
月上柳梢時，聽松谷的竹屋飄起藥香。
方硯靠在窗臺上，望著蘇檀在院子里舞劍。
她的劍穗是血紅色的，在月光下像團跳動的火。
突然，竹影里傳來"咔嚓"一聲——是竹枝被壓斷的響。
蘇檀的劍"嗡"地出鞘，寒光映得她眉峰冷若刀鋒。
方硯剛要起身，就見她腳步輕點躍上屋頂，又緩緩落下來，劍刃垂在身側，劍尖滴著半滴未干的血。
"什么人？"她的聲音像浸了冰的刀。
風掠過竹梢，把藥香吹得七零八落。
方硯摸了摸懷里的信，藏鋒錄的灼熱感順著指尖爬進掌心，在掌紋里烙下個模糊的"寒"字。
窗外的竹影搖晃得更厲害了，仿佛有無數雙眼睛，正透過葉縫，盯著屋里的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