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疏桐把馬克筆帽咬得咯咯響時,指節已經泛白。
她站在臥室中央,月光被烏云吞得只剩一線,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板上割出一道冷白的痕。
床頭柜上的系統面板還亮著,最新任務提示停在「復刻蘇若雪深夜織圍巾」的A級任務,進度條卡在92%——像根刺,扎得她眼睛生疼。
“去他媽的任務?!彼蝗坏土R一聲,馬克筆在掌心硌出紅印。
前半夜偷聽到的對話在耳邊循環:“自我意識覺醒度超過60%的替身……”“一旦完全脫離蘇若雪的影子……”原來顧承硯早就在觀察她的「覺醒進度」,原來系統說的“回家機會”,不過是懸在她頭頂的胡蘿卜。
她踉蹌著沖向墻面,紅色馬克筆重重壓在墻紙上。
第一筆歪歪扭扭,“我”字的豎鉤拖出一道刺目的尾,像道裂開的傷口。
第二筆“不”字時,手腕開始發抖,馬克筆的塑料殼抵著虎口發燙,可她越寫越快,越寫越用力,“是”字的橫畫幾乎戳破墻紙,“她”字的女字旁拖出長長的紅痕,像血。
“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不是她!”
最后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尾音撞在天花板上又落下來,震得窗臺上的婆婆納簌簌掉瓣。
滿墻的紅字層層疊疊,有的重疊著蘇若雪的畫像,有的覆蓋了從前她按系統要求臨摹的“若雪手札”,最下邊一行幾乎蹭到地板,“她”字的最后一捺拖在地毯上,染臟了米色絨面。
門把轉動的聲音比她的心跳還清晰。
林疏桐猛地轉身,馬克筆“啪嗒”掉在地上。
顧承硯站在門口,西裝外套搭在臂彎里,領帶松了兩格,露出鎖骨處若隱若現的銀鏈——那是蘇若雪生前送的,她記得系統特意標注過要“在他解領帶時用指尖輕碰銀鏈”。
可此刻他的目光沒在銀鏈上,而是黏在她身后的墻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
“顧總?”她聲音發顫,下意識要去擋那些字,卻被他一步上前扣住手腕。
他的掌心帶著從外面帶進來的涼意,指腹蹭過她虎口被馬克筆壓出的紅印,低笑一聲:“躲什么?”
林疏桐抬頭,正撞進他的眼睛里。
那雙眼她看過無數次,溫柔得像春夜的雨,可此刻卻亮得驚人,像是困在玻璃罩里的火種終于找到了出口。
他松開她的手,指尖輕輕撫過墻上“我不是她”的最后一個“她”字,紅色在他指腹暈開,像朵開敗的玫瑰:“你終于……愿意表達自己了?!?/p>
系統的警報聲就是這時炸響的。
“警告……主、主線任務異、異?!睓C械音卡得像老磁帶,系統面板在床頭柜上劇烈震動,屏幕里的進度條瘋狂閃爍,從92%暴跌到78%,又詭異地彈回85%,“請確認……身份……確、確認……”
林疏桐盯著那團亂碼,后頸泛起涼意。
她突然想起前晚系統說“真相會讓你失去一切”時的尖叫,想起林然說的“自我意識覺醒度”,想起顧承硯撫過蘇若雪照片時的溫柔——原來最可笑的是,連系統都怕她認清自己是誰。
“在看什么?”顧承硯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她從未聽過的沙啞。
他不知何時湊得極近,呼吸掃過她耳尖,“系統又在催你當影子?”
林疏桐渾身一僵。
他的手指順著她的手腕往上,停在她后頸那枚淡褐色的小痣上——蘇若雪沒有這顆痣,系統說“要盡量用頭發遮擋”。
可此刻他的拇指反復摩挲那處皮膚,像在確認什么真實的存在:“小桐,你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她脫口而出,聲音比預想中冷靜。
顧承硯的動作頓住了。
他望著她眼里的光,那光不是蘇若雪的溫婉,不是替身該有的順從,是鮮活的、帶刺的、屬于林疏桐自己的光。
他喉結滾動兩下,指尖慢慢收緊,幾乎要把她揉進骨血里:“沒什么。”
系統還在震,面板撞在床頭柜上發出“咚咚”的悶響。
林疏桐望著滿墻的紅字,又望著顧承硯眼底翻涌的暗潮,突然笑了。
她伸手按住他按在自己后頸的手,指甲輕輕掐進他掌心:“顧總,你以為……”
“以為什么?”他低問,眼底有星火在燒。
林疏桐沒說完。
她望著他,望著這張她模仿了三個月的臉,突然覺得有些事不必急著說破。
月光終于掙開烏云,照亮墻上歪歪扭扭的“我不是她”,也照亮她眼里慢慢聚起的鋒芒。
該說的,總會有說清的時候。
月光漫過林疏桐發頂時,顧承硯的拇指正擦過她眼尾的淚痣。
那是她自己的痣,不是蘇若雪的——三個月前系統還在提醒她“用遮瑕膏蓋住”,此刻卻被他的指腹反復描摹,像在確認某種失而復得的真實。
“你以為這是我自愿的嗎?”林疏桐突然開口,聲音里裹著冰碴。
她仰頭看他,睫毛上還沾著剛才嘶吼時的濕意,“我每天數著系統任務活著,連笑要彎多少度都被規定死。我只是累了,不想再演下去了?!?/p>
顧承硯的動作頓住。
他望著她泛紅的眼尾,忽然想起上周暴雨夜,她縮在沙發角落翻《飛鳥集》的模樣——蘇若雪從不愛讀詩,她總說“文字太輕薄”。
可林疏桐不一樣,她會為“生如夏花”紅了眼眶,會把詩頁折出小角,像在收藏星星。
“演?”他低笑一聲,指腹順著她下頜線滑到后頸,那里的小痣硌著他指尖,“你以為我看不出?你端咖啡時會偷偷多放半勺糖,蘇若雪喝清咖;你給我系領帶總系歪,蘇若雪能打完美溫莎結。”他逼近半步,呼吸掃過她發頂,“你比她更真實,也更美。”
林疏桐的指甲掐進掌心。
三個月來的委屈突然決堤——那些被系統任務鞭笞的深夜,那些模仿白月光時咬碎的牙,此刻全化作眼眶里打轉的熱意。
她猛地抓住他手腕,腕骨上還留著他剛才扣住她時的紅?。骸澳悄愀嬖V我!如果你知道我不是她,為什么還要留我在身邊?”
顧承硯的瞳孔微微收縮。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陰影漫過他的眉骨。
他望著墻上層層疊疊的“我不是她”,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模樣——在拍賣會上縮成一團,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和蘇若雪葬禮上那個冷靜致辭的女人判若兩人。
那時他鬼使神差舉了牌,后來才明白,他早膩了完美的影子,他想要的是會發抖、會犯錯、會在他西裝上蹭眼淚的……
“因為……”他喉結滾動兩下,聲音低得像嘆息,“只有你能讓我忘記她?!?/p>
系統的提示音就在這時炸響。
“叮——”機械音帶著奇異的顫音,床頭柜上的面板突然迸出刺目的白光,“檢測到宿主自我意識覺醒度100%,替身扮演任務完成度100%。是否立即回歸現實世界?”
林疏桐猛地轉頭。
面板屏幕上的“確認”按鈕在閃爍,像個張著嘴的黑洞。
她想起穿書前出租屋的霉味,想起電腦里未完結的文檔,可此刻腦海里翻涌的全是顧承硯掌心的溫度,是他說“你比她更真實”時眼里的光。
“如果我走了……”她攥住他西裝前襟,指甲幾乎要戳進布料里,“你會記得我嗎?”
顧承硯沒有回答。
他低頭吻住她的額頭,帶著點近乎虔誠的輕。
月光重新漫進來,照見他眼尾泛紅的痕跡:“無論你是誰,我都不會放你走?!?/p>
系統面板突然發出刺耳的電流聲。
林疏桐還沒來得及反應,屏幕上的“確認”按鈕詭異地扭曲成亂碼,原本穩定的進度條開始瘋狂跳動——99%、101%、87%,最后“啪”地熄滅,像被人掐斷了電源。
“007?007!”林疏桐去按面板,指尖觸到的卻是一片冰涼。
剛才還喋喋不休的系統此刻沉默得像塊廢鐵,只有屏幕角落閃過一行極小的字,快得幾乎看不清:“記憶反噬程序啟動……”
顧承硯握住她發冷的手。
他望著墻上“我不是她”的紅字在月光下泛著暗芒,忽然想起林然今早給他的報告最后一頁——“當替身自我意識與宿主記憶徹底重疊,系統將觸發不可逆異變”。
夜風掀起窗簾,一片梧桐葉飄進來,落在“她”字的最后一捺上。
林疏桐望著那片葉子,又望著顧承硯緊抿的唇角,后頸突然泛起熟悉的刺痛——那是系統從前懲罰她時的“替身心痛癥”,可這次,痛意里混著不屬于她的記憶碎片:白紗、玫瑰、還有個聲音在哭,“阿硯,我好想再看你笑一次……”
“小桐?”顧承硯察覺她的異樣,伸手要扶她,卻見她瞳孔驟縮,死死盯著他鎖骨處的銀鏈。
那鏈子在月光下泛著冷光,可她突然想起,蘇若雪的銀鏈墜子是月亮,而顧承硯的墜子,不知何時換成了半朵未開的梧桐花——和她床頭那盆婆婆納的花瓣,一模一樣。
系統面板在黑暗中突然亮起幽藍的光,這次沒有機械音,只有一行血紅色的字緩緩爬過屏幕:
“警告:宿主記憶與替身記憶開始融合,72小時后……”
字還沒顯示完,面板再次黑屏。
林疏桐望著顧承硯擔憂的眼神,突然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后頸——那里的小痣還在,可她分明聽見,有另一個聲音在她腦海里響起,帶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軟萌尾音:
“阿硯,你說過要陪我看梧桐花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