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剛敲過三寸，無塵的掌心便開始發燙。
少年僧侶跪坐在藏經閣三層的陰影里，月光透過萬字欞花窗，在他青灰色的僧衣上切割出細碎光斑。手中那串暗褐色的星月菩提正在發燙——這是住持昨日交給他擦拭的古物，此刻卻在無人撥動的情況下自行轉動，粗糙的珠面刮蹭著他虎口的凍瘡。檀香混著霉味在鼻腔里發酵，無塵數到第三十七顆菩提子時，發現月孔中滲出了鐵銹味的黏液。
"吱呀——"
陳舊的木梯突然發出哀鳴，無塵的膝蓋瞬間感知到細微震動。作為天生聾啞的掃地僧，他熟悉這座木塔的每處關節：西北角的樟木地板會在寒夜收縮出半指寬的縫隙，東南角的金絲楠立柱每逢朔日便滲出松脂狀的淚滴。可今夜分明沒有風，存放《大般若經》的紫檀書匣卻在震顫，連帶銅鎖上的饕餮紋都在扭動，仿佛要掙脫鎖芯啃食月光。
佛珠突然掙脫棉布，懸浮在離他眉心三寸處。108顆菩提子逆時針旋轉，每顆珠子的月痕里都滲出淡金色液體，在空中凝成《楞嚴咒》的梵文。無塵想后退，卻發現自己的影子被釘在地上——月光不知何時變得粘稠如蜜，正順著他的褲腳向上攀爬，所過之處皮膚泛起細密的金鱗。
"嗒。"
一滴冷汗墜入月光池，漣漪蕩開的瞬間，藏經閣三層所有經卷同時翻頁。羊皮紙摩擦聲化作實質的刺痛鉆進耳蝸，無塵這才驚覺自己竟能聽見了！那些泛黃紙頁上的佛經文字正在重組，變成他看不懂的蝌蚪狀符文，每個扭曲的筆畫都在滲出黑血。梁柱上斑駁的漆畫開始剝落，露出底層用朱砂混合骨粉繪制的密宗曼荼羅，中央怒目金剛的第三只眼突然轉動，瞳孔里映出佛珠的倒影。
"咻！"
破空聲撕裂粘稠的空氣，無塵就勢滾向經櫥。三枚透骨釘擦著他耳畔掠過，釘入《華嚴經》書脊的瞬間，經書竟發出嬰兒啼哭般的慘叫。他借著月光瞥見偷襲者——那是個倒懸在房梁上的黑影，臉上戴著彩塑金剛面具，可垂落的發絲間分明閃爍著銀鈴。當黑影的衣袂掃過琉璃燈時，無塵看見布料上繡著會流動的暗紋：十萬骷髏堆砌成蓮臺，每個眼窩都盛開著曼陀羅。
佛珠突然暴起金光，將黑影震飛。面具碎裂的剎那，無塵的虹膜被灼出重影：那是個眉眼含煞的少女，左眼下方紋著滴血彎月，耳垂懸掛的銀鈴正是住持說過的魔教"往生鈴"。少女唇角溢血，卻笑得妖冶，染著蔻丹的手指凌空畫符，整個藏經閣的經卷突然無風自燃。火焰是詭異的青白色，舔舐過的書頁非但沒有焦黑，反而浮現出密密麻麻的人臉。
"喀嚓！"
無塵在火舌舔上衣擺前撲向佛珠，指尖觸及珠串的瞬間，劇痛貫穿天靈。三百年前的記憶碎片洶涌而入——漆黑夜空中血月高懸，自己身披金線袈裟將佛珠按入魔人胸膛，魔血腐蝕掌心發出滋滋聲響。待幻象消散，他發現自己正徒手捏碎燃燒的經卷，掌心焦黑卻不覺疼痛，破損的皮膚下隱約可見流動的金液。
少女的笑聲突然在耳畔炸響："小和尚，你拿著的可是催命符。"聲波震得梁上灰塵簌簌而落，無塵驚覺那些躍動的火苗全是半透明的幽藍色，燃燒時釋放的不是熱浪而是刺骨寒意。他的僧衣下擺已結滿霜花，呼吸在空氣中凝成冰晶。
佛珠在此刻發生異變。第19顆菩提子突然爆裂，露出其中蜷縮的透明人形。那虛影撲向少女，卻在觸及她眉心朱砂時發出慘叫，化作青煙消散。無塵的手背青筋暴起，佛珠開始瘋狂吸收他的血液，珠串重量不斷增加，直到將他拽倒在地。血珠順著星月孔洞滲入，每顆菩提子都浮現出微縮的煉獄圖景：剜目、拔舌、腰斬......十八層地獄在108顆珠子上輪番上演。
"原來迦藍寺找了這么個廢物當守珠人。"少女赤足踏過燃燒的經卷，腳踝銀鈴卻寂靜無聲。她俯身時，無塵看見她鎖骨處紋著銜尾蛇，蛇眼正是兩顆微型佛珠，鱗片由梵文"輪回"二字拼接而成。"把東西給我，我留你全尸。"她的吐息帶著腐甜的香氣，像是陳年棺木里開出的尸香魔芋。
無塵張嘴想呼救，卻只發出嘶啞的氣音。危急時刻，他猛地將佛珠按向地面曼荼羅中央。金剛怒目瞬間睜開，整座藏經閣開始劇烈震動，梁柱上剝落的漆畫全部活了過來：持國天王懷抱的琵琶崩斷琴弦，化作銀蛇纏住少女腳踝；增長天王的寶劍劈開空間裂縫，露出其中翻涌的血海；廣目天王的赤龍掙脫畫卷，龍吟震碎所有琉璃燈盞。
"轟！"
瓦片如雨墜落之際，無塵抱著佛珠滾進經櫥底層。在黑暗徹底吞噬視線前，他看見少女割破手腕，血珠懸浮成往生咒文，而佛珠上的第37顆菩提子，正與她傷口流出的血產生共鳴。當最后一縷月光被黑暗吞沒時，無塵的舌尖嘗到了咸腥——不知何時，他的淚水已化作赤金色，在臉頰上凝固成菩提葉的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