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發蹲在堂屋門檻上抽旱煙,煙鍋子里的火星明明滅滅,映得他溝壑縱橫的臉像塊風干的棗木。東南角那棵老槐樹在暮色里張牙舞爪,樹根底下新翻的黃土還帶著潮氣。
三兒在樹底下挖洞那年剛滿十八,細長的身子套著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后脖頸被日頭曬得黢黑。他往掌心啐了口唾沫,鐵鍬插進土里發出"嚓"的一聲,"爹,這底下肯定有東西。前日我夢見個穿紅袍的老頭,腦門上鑲著鴿子蛋大的綠石頭......"
"放你娘的屁!"王德發把煙桿在門檻上磕得砰砰響,"老王家祖墳都在西坡,這院里能埋個球!"話是這么說,眼睛卻往槐樹根底下瞟。自打三兒說在城隍廟后頭撿著塊帶云紋的瓦當,這院里就沒安生過。
臘月二十三那晚,北風卷著雪粒子往人領口鉆。三兒踩著梯子往盜洞里鉆,棉褲腿上還沾著前日偷李寡婦家蘆花雞蹭的雞毛。洞里忽然傳來悶響,王德發手里的馬燈"咣當"摔在地上,黃澄澄的光里,他看見槐樹根像活過來的蟒蛇,蠕動著把塌陷的洞口堵了個嚴實。
"三兒!三兒啊!"王德發趴在土堆上刨,指甲縫里滲出血來。后半夜起了霧,槐樹枝在風里簌簌地抖,他恍惚聽見三兒在土里喊餓,就像小時候偷了孫瘸子家地瓜被吊在房梁上時那樣叫喚。
天蒙蒙亮時,王德發把剩下的土夯得瓷實。三兒那件藍布褂還掛在晾衣繩上,兜里揣著半包大前門,煙盒上印著穿旗袍的燙發女人。王德發摸出根煙點上,火星子燙著指頭也沒覺出疼。他想起三兒六歲那年,舉著彈弓把村支書家的玻璃窗砸了個窟窿,玻璃碴子在陽光底下亮得像碎銀子。
老槐樹第二年開春突然開了花。米粒大的白花擠擠挨挨綴滿枝頭,甜膩的香氣熏得人腦仁疼。王德發蹲在樹底下喝酒,渾濁的酒液順著下巴往下淌。他看見三兒從花影里走出來,藍布褂上沾著濕泥,手里攥著塊玉蟬沖他笑。蟬眼睛是兩點血紅的朱砂,在月光底下幽幽地亮。
拆遷隊來的那天是個悶雷天。推土機的鐵爪子剛挨著老槐樹,天上就砸下銅錢大的雨點子。樹干轟然倒地時濺起三尺高的泥漿,工頭抹了把臉突然怪叫起來——樹干中心的年輪里嵌著個人形,手腳蜷縮成胎兒狀,后脖頸上分明有塊銅錢大的胎記。
雨越下越大,血水混著泥湯在院子里橫流。王德發蹲在堂屋門檻上摸出旱煙袋,發現煙鍋子早讓雨水澆透了。東南角的土坑被沖開個口子,半截白骨從泥里支棱出來,指骨上套著個生銹的頂針,正是三兒他娘納鞋底時丟的那個。
2000年·驚蟄
王德發把最后一塊青磚壘進墻縫時,檐角銅鈴突然無風自動。他看見三兒蹲在槐樹杈上啃雞腿,油光順著下巴滴在樹皮皸裂的紋路里。雞骨頭砸在他后腦勺上,伸手一摸卻只接到片槐樹葉子。
"老東西眼花了。"他嘟囔著往堂屋走,忽然被門檻上盤著的白蛇絆了個趔趄。蛇身纏著三兒那雙沾滿濕泥的解放鞋,鞋幫上還留著盜洞塌方那晚蹭的朱砂色黏土。王德發抄起頂門杠要打,蛇卻順著槐樹根鉆進了土里,留下個拳頭大的窟窿眼。
當夜暴雨傾盆,院墻根滲出暗紅色水漬。王德發夢見自己變成條蚯蚓在土里拱,迎面撞見個穿紅袍的老頭。老頭眼眶里嵌著兩枚銅錢,手里攥著把生銹的洛陽鏟,鏟頭掛著半截藍布條——正是三兒失蹤時穿的那件。
1935年·谷雨
十五歲的王老太爺攥著玉蟬往當鋪跑,蟬翼在掌心振得發麻。當鋪掌柜的西洋眼鏡片寒光一閃,秤砣突然砸在柜臺上:"活物入當,死當不贖!"他這才發現玉蟬肚皮下滲出暗紅血絲,竟順著秤桿爬成個"囚"字。
當夜王家祠堂的祖宗牌位倒了一片,太奶奶臨盆的血染紅了半鋪炕。接生婆剪臍帶時險些咬斷舌頭——新生兒后脖頸帶著銅錢大的胎記,和當年被土匪吊死在槐樹上的三叔公一模一樣。
2023年·白露
王建國盯著檢測報告直冒冷汗。DNA比對顯示樹中人形與祖父王德發相似度99%,而土層里挖出的那截指骨,竟屬于他失蹤二十三年的三叔。拆遷工地的探照燈掃過老槐樹墩,他突然發現年輪縫隙里嵌著星星點點的翡翠碎屑。
手機在這時瘋狂震動,開發商劉總發來段模糊視頻。畫面里穿唐裝的老頭正把玉蟬按進槐樹根,蟬眼睛在月光下泛著詭異的紅光。王建國認出老頭腕上的紫檀串——正是當年祖父從不離身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