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到他了。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我抱著厚重的專業書從圖書館出來,雨水打在圖書館門前的石階上,濺起細小的水花。我站在屋檐下猶豫著要不要冒雨跑回宿舍,就在這時,余光捕捉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穿著簡單的黑色T恤和牛仔褲,撐著一把墨綠色的傘,從圖書館側門走出來。雨水順著傘沿滴落,在他周圍形成一道透明的水簾。他的步伐不緊不慢,仿佛這場雨與他無關,整個世界都與他無關。
程野。
這個名字在我舌尖滾過無數次,卻從未真正叫出口過。我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書本的邊緣硌得掌心生疼。兩年了,自從高中畢業后,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應該已經畢業了嗎?
"小滿?發什么呆呢?"
奈奈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猛地回神,發現她已經站在我身邊,順著我的視線望去。
"哦——"奈奈拖長了音調,臉上浮現出促狹的笑容,"原來是在看程野啊。"
我的臉瞬間燒了起來,連忙搖頭:"不是,我只是...在想怎么回宿舍。"
"得了吧,"奈奈撞了撞我的肩膀,"你臉都紅到耳根了。走吧,我帶了傘,送你回去。"
走在雨中,奈奈突然說:"你不知道嗎?程野留級了,現在住學校圖書室隔壁那間舊宿舍。"
"留級?"我驚訝地轉頭看她,"為什么?"
奈奈聳聳肩:"聽說他大二沉迷打游戲,掛了好幾科。不過那間宿舍可是傳說級的,以前是給圖書管理員住的,后來閑置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辦法申請到的,現在好多男生都羨慕死了。"
我默默點頭,心里卻掀起驚濤駭浪。程野,那個高中時總是懶洋洋地靠在教室后門,成績卻總能排在前十的程野,居然會留級?
"對了,"奈奈突然眼睛一亮,"他是我老鄉,我經常去找他玩。你要不要一起去?"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喉嚨突然發干:"我...我去合適嗎?"
"有什么不合適的,"奈奈笑著說,"人多熱鬧嘛。"
那天晚上,我輾轉反側,腦海中全是程野撐著傘走過的畫面。高中三年,我坐在教室前排,他坐在后排,我們幾乎沒有說過話。但我記得他低頭解題時微蹙的眉頭,記得他課間趴在桌上睡覺時起伏的背部線條,記得他在籃球場上奔跑時被風揚起的衣角。
而現在,命運竟然把他送到了離我這么近的地方。
三天后,奈奈果然拉著我去找程野。圖書室隔壁的宿舍是一棟獨立的小平房,紅磚墻爬滿了常春藤,看起來古樸而安靜。奈奈輕車熟路地敲門,沒人應答。
"肯定又在睡覺,"奈奈翻了個白眼,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他總是這樣。"
我的心跳加速,看著奈奈熟練地打開門,仿佛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門開的一瞬間,一股淡淡的木質香氣混合著書卷氣撲面而來。
宿舍比我想象中整潔,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一個簡易書架,還有一個小沙發。程野果然在床上熟睡,被子只蓋到腰間,露出穿著白色背心的上半身。陽光透過窗簾的縫隙灑在他的臉上,勾勒出他側臉的輪廓。
我的呼吸不自覺地放輕了,生怕驚擾了這一刻的寧靜。
奈奈卻毫不在意,大步走到床前:"程野!起床了!"
床上的身影動了動,卻沒有醒來的跡象。奈奈嘆了口氣,從書桌上隨手拿起一本書,湊到程野耳邊開始朗讀:"'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
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我站在門口,忍不住微笑起來。這畫面有種荒誕的和諧感——奈奈一本正經地讀著意識流文學,而程野在夢中皺眉,像是不滿被打擾。
就在這時,程野突然睜開了眼睛,直直地看向站在門口的我。
那一瞬間,我感覺時間靜止了。他的眼睛在陽光下呈現出淡淡的琥珀色,還帶著剛睡醒的迷茫,卻清晰地映出我的身影。我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重重撞了一下,然后開始瘋狂跳動,快得幾乎要沖出胸腔。
"小滿?"他的聲音因為剛睡醒而有些沙啞,卻準確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他記得我。這個認知讓我的指尖微微發麻。高中三年,我們幾乎沒有交集,他卻記得我的名字。
"嗨,"我聽見自己說,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好久不見。"
程野坐起身,揉了揉頭發,被子滑落到腿上。奈奈把書扔到他身上:"終于醒了?我們等了你半天。"
"你們?"程野的目光在我和奈奈之間游移,最后落在我身上,"你們認識?"
"小滿是我室友,"奈奈說,"也是你高中同學,別告訴我你不記得了。"
程野的嘴角微微上揚:"當然記得。高二語文課,她每周都要上講臺朗讀自己的作文。"
我驚訝地看著他,沒想到他會記得這種細節。那是我最討厭的環節,每次站在講臺上都緊張得手心出汗。
"記性不錯嘛,"奈奈拍拍程野的肩膀,"既然醒了,請我們吃飯吧,我餓了。"
就這樣,我們三人一起去學校后門的小餐館吃了晚飯。程野話不多,但每次開口都能逗得奈奈大笑。我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對上程野的目光,就會慌忙移開視線。
回宿舍的路上,奈奈突然說:"程野,以后我和小滿會經常去找你玩,你沒意見吧?"
程野看了我一眼,點點頭:"隨時歡迎。"
那天晚上,我在日記本上寫滿了關于程野的點點滴滴——他吃飯時微微皺起的眉頭,他聽奈奈說話時專注的眼神,他偶爾看向我時讓我心跳加速的目光。
我知道這很傻。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未來也不會有任何結果。他已經留級,而我明年就要畢業。奈奈顯然和他關系很好,而我甚至不知道該如何自然地和他交談。
但當我閉上眼睛,眼前浮現的依然是他今天醒來時看向我的眼神,那么直接,那么專注,仿佛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
接下來的幾周,奈奈果然經常帶著我去找程野。大多數時候,他都在睡覺——有時是在宿舍,有時直接趴在圖書館的桌子上。奈奈總是不客氣地把他叫醒,有時還會惡作劇般在他耳邊大聲朗讀各種書籍。
而我,總是站在一旁,微笑著看這一切,心里卻酸澀得像是被檸檬汁浸泡過。我羨慕奈奈可以如此自然地與程野相處,羨慕他們之間的默契,更羨慕奈奈可以毫無顧忌地觸碰他、叫醒他,而我連多看他幾眼都要小心翼翼。
有一次,程野被奈奈叫醒后,沒有像往常一樣抱怨或開玩笑,而是直直地看著我,問道:"你為什么不叫醒我?"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奈奈替我解圍:"小滿太溫柔了,哪像我沒心沒肺的。"
程野卻搖搖頭:"下次你來叫醒我。"
這句話在我心里種下了一顆種子,我開始幻想有一天能像奈奈一樣,自然地靠近他,輕輕推醒他,看他睡眼惺忪地對我微笑。
但幻想終究是幻想。每次見到程野,我還是那個安靜得近乎透明的林小滿,只會站在一旁,用眼神貪婪地記錄他的一舉一動,然后在夜晚的日記本上傾訴所有無法說出口的心事。
一個周五的下午,奈奈回家了,我獨自在圖書館復習。不知不覺間,窗外已經暗了下來,雨點開始敲打窗戶。我收拾好書本,走到圖書館側門時,發現程野正站在屋檐下抽煙。
他看見我,迅速把煙掐滅:"回宿舍?"
我點點頭,突然意識到這是我們第一次單獨相處。
"奈奈回家了?"他問。
"嗯,她說明天回來。"
一陣沉默。雨聲填補了我們之間的空白。
"我送你吧,"程野突然說,"雨太大了。"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他已經撐開了那把墨綠色的傘,示意我靠近。我的心跳如鼓,小心翼翼地走到傘下。傘不大,我們不得不靠得很近,近到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洗衣粉的清香。
"你經常來圖書館?"走在雨中,程野突然問道。
"嗯,每周三四次。"
"我經常看見你,"他說,"你總是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很專注。"
我驚訝地抬頭看他,沒想到他也會注意到我。我們的目光在雨傘下相遇,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深邃。
"你...為什么留級?"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這太冒昧了。
程野卻沒有生氣,反而笑了笑:"大二沉迷游戲,掛了好幾科。挺蠢的,是吧?"
"不,"我連忙搖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節奏。"
他停下腳步,認真地看著我:"你真這么想?"
我點點頭,突然鼓起勇氣:"高中時,你總是看起來對什么都不在乎,但成績卻很好。我一直...很佩服你這一點。"
程野的表情變得柔和:"其實我在乎的,只是不想表現出來。"他頓了頓,"就像你,明明文筆那么好,卻每次上臺讀作文都緊張得發抖。"
我們又走了一會兒,雨變小了,但誰都沒有提出要分開。路過他的宿舍時,程野突然說:"要不要進來坐坐?奈奈不在,有點安靜得可怕。"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點點頭。
他的宿舍和上次來時一樣整潔,只是桌上多了幾本攤開的書和筆記本。我注意到其中一本是我最近在讀的小說。
"你也喜歡這本書?"我指著那本小說問道。
程野順著我的手指看去,突然顯得有些局促:"其實...是看到你在讀,所以借來看看。"
這個回答讓我措手不及,一股暖流從心底涌出。我們聊起了那本書,聊起了文學,聊起了高中時的種種。時間過得飛快,當我注意到時,窗外已經完全黑了。
"我該回去了,"我站起身,"明天還有早課。"
程野點點頭,送我出門。雨已經停了,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清香。
"小滿,"在我轉身離開前,程野突然叫住我,"下次你來圖書館,可以叫我一起。我...需要有人監督我學習。"
我微笑著點頭,心里開出了一朵小花。
那晚,我夢見自己站在程野的床前,輕輕推醒他。他睜開眼睛,對我微笑,然后伸手將我拉入懷中。夢中的甜蜜如此真實,以至于當早起的鈴聲把我拉回現實時,我恍惚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只是一場夢。
躺在床上,我摸出枕頭下的日記本,在最新的一頁寫道:"又夢到他了。明知道沒有結局,還是一頭撞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