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熟練的彎腰從鞋柜深處抽出那雙墨綠色的舊拖鞋——鞋底已經(jīng)磨得發(fā)白，卻洗得很干凈。然后，他微微側(cè)身，將另一雙薰衣草紫的拖鞋輕輕擺在晏琳腳前，鞋尖朝外，剛好是她最習(xí)慣的穿脫角度。
他把帶來的帆布包放在沙發(fā)角落。包很舊，邊緣已經(jīng)起了毛邊，隱約能看到里面疊得方正的衣物輪廓——那是他全部的行李。
但他沒有解釋，只是拎起超市的塑料袋徑直走向廚房。塑料摩擦的窸窣聲里，晏琳聽見水流嘩嘩響起。
等她換好拖鞋跟過去時，料理臺上已經(jīng)放著一碗洗好的葡萄。紫黑色的果肉堆成小山，表面凝著細密的水珠，像一場小雨后仍掛在枝頭的甜蜜。而晏清背對著她站在灶臺前，開始處理超市帶回來的食材，刀落在砧板上的節(jié)奏又快又輕，仿佛要把所有未出口的話都剁進食材里。
她看著那串紫瑩瑩的果子，突然想起以前晏清總把最飽滿的葡萄挑給她。晏琳捏起一顆的葡萄，冰涼的水珠順著指尖滑落。她輕輕咬破果肉，甜味在舌尖漫開，卻莫名嘗到一絲酸澀。
廚房里，晏清的背影瘦了許多，肩胛骨在T恤下顯出鋒利的輪廓。他切菜的動作依然利落，但刀落在砧板上的聲音比記憶里更輕，像是刻意收斂著什么。
——他以前明明會一邊做飯一邊哼跑調(diào)的歌。
一年前那個朦朧模糊的手心吻，她鬼使神差地認定晏清隱晦的關(guān)心藏著越界的情愫，驚慌失措地切斷了所有聯(lián)系。此刻望著他單薄的脊背，晏琳喉嚨發(fā)緊。晏清父母常年缺席的童年，他們明明是彼此最溫暖的依靠，怎么能因為自己的臆想就輕易舍棄這份情誼？
一年不見，他們之間好像沒有預(yù)想中的尷尬，只有一種奇怪的平靜，像暴雨過后的湖面，渾濁未散，卻假裝無事發(fā)生。
晏琳忽然想起他那個不著調(diào)的父親，和那個消失人海的母親。他回家這一年，是不是又一個人獨自面對那些爛攤子？心臟像被葡萄汁浸透，泛起皺巴巴的酸脹感。
她后悔了。
后悔因為自己那些胡思亂想就疏遠他——就因為晏清對她太好，好到她以為那份溫柔里藏著不該有的心思，好到她倉皇逃開，連解釋的機會都沒給他。
人不在眼前時，她可以狠下心不聯(lián)系。可現(xiàn)下他只是可憐巴巴地湊過來，用那雙下垂眼安靜地看著她，她就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
廚房的燈光有些晃眼，晏琳將洗好的菜放在瀝水籃里，水珠滴答落在水池中。她擦干手，轉(zhuǎn)身看著晏清。
"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她的聲音刻意放輕，"在公司時不方便問。你不是一直在廣州租房工作？發(fā)生什么事了？"
晏清低垂著頭，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他無意識地摩挲著左手腕上的一道舊疤，那是幫晏琳擋刀留下的。當(dāng)他抬起眼時，晏琳心頭一緊——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黯淡無光，像蒙了一層灰。
"他...又來了。"晏清的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這次我沒給他錢..."他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手指緊緊攥住衣角，"他直接鬧到公司...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罵我是畜生...說我是白眼狼"
晏琳看見他的肩膀在微微發(fā)抖，像只被雨淋透的小狗。她下意識想伸手抱住這個可憐的弟弟。記憶突然閃回超市里他靠近時溫?zé)岬暮粑蔷?只傳內(nèi)不傳外"的低語...動作終究還是停住了。
目光溢滿憐惜看著晏清，她知道晏清說的是誰，但是她也拿那個無賴沒有辦法。
"工作沒了...房子也不敢回..."晏清的聲音越來越輕，"晏新去了上海...我只能找你了..."他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落在晏琳臉上，又迅速移開，像做錯事的孩子。
晏琳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她多想抱住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可另一個念頭卻讓她渾身發(fā)冷——他看向自己的眼神，真的只是弟弟對姐姐的依賴嗎？
水龍頭沒關(guān)緊，一滴水落下，在寂靜的廚房里格外清晰。
晏琳強作鎮(zhèn)定地轉(zhuǎn)過身，假裝剝蒜的工作很忙，聲音刻意放得輕快："那先在我這兒好好休息，別想那么多，我總歸養(yǎng)得起你。"
話音未落，晏清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他垂下眼睫，嘴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像從前那樣溫順地應(yīng)了一聲："……謝謝琳琳姐。"可胸腔里翻涌的狂喜幾乎要沖破喉嚨——。
這一年里，他像個陰魂不散的影子，在每一個晏琳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徘徊。他記得她每一次刻意避開的目光，記得她假裝沒看見他時微微發(fā)顫的指尖。他恨她游刃有余的疏離，恨她若無其事地抽身，仿佛那晚上曖昧不清的舉動只是他的一場夢。
——憑什么？
她明明醒了，卻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離他遠遠的。
他曾在無數(shù)個深夜攥著手機，盯著她的聊天窗口，想象著如果直接闖進她家，把她按在墻上質(zhì)問，她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恐懼？厭惡？還是……終于肯正視他的渴望？
而現(xiàn)在，她就站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帶著愧疚與心疼，主動向他敞開大門。晏清幾乎要笑出聲來——他精心設(shè)計的苦肉計，他父親那恰到好處的鬧劇，晏新剛好離開廣東的時機……一切都值得。
"你想住多久都可以"晏琳背對著他，聲音有些飄。
晏清凝視著她纖細的后頸，那里有一縷碎發(fā)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他的指尖發(fā)癢，想狠狠攥住那縷頭發(fā)，想咬住她繃緊的肩線，想看她驚慌失措地掙扎，最后卻只能依賴他的樣子。
但他只是乖巧地點點頭，聲音柔軟又感激："……好的。"
轉(zhuǎn)身時，他的笑意終于不加掩飾地展開，像一條毒蛇緩緩咧開嘴，露出淬了毒的獠牙。
“我... 最近接了個新項目。” 晏琳聲硬的轉(zhuǎn)換話題，聲音比預(yù)想中更沙啞，“甲方要求變態(tài)多，天天加班改方案。” 她胡亂扯著工作里的瑣事，剝蒜的速度越來越快，蒜肉被指甲掐出淺淺的月牙痕。
晏清漸漸挺直脊背，偶爾點頭回應(yīng)，喉結(jié)在蒼白的皮膚下輕輕滾動。當(dāng)她講到客戶半夜三點發(fā)修改意見時，他突然輕笑出聲，像是被抽走所有重量的氣球，在空氣中蕩出細微的漣漪。開始說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了，晏琳覺得不知道說啥時，慣常的套路。
晏琳都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要聊這個，她怕晏清還沉溺于難過的情緒里，也不知道現(xiàn)在要用什么方式安慰他。放以前她會抱住他，輕輕拍拍他的背。以前每次環(huán)抱晏清他都很開心。
砧板上的刀聲停了半秒，又繼續(xù)響起。晏清背對著她輕輕應(yīng)和，尾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燉鍋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氤氳的水霧模糊了玻璃鍋蓋。
晏琳指尖輕輕敲著碗邊：“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晏清正低頭切姜絲，刀刃在砧板上發(fā)出細密的“篤篤”聲。他動作沒停，只是聲音比刀聲還輕：“投了幾家深圳安全公司的攻防工程師。有一家做安全產(chǎn)品的公司聊得比較投機”說到這，他的睫毛輕輕顫動。
晏琳知道這是指這個工作十拿九穩(wěn)的意思，“那挺好的，你一直對安全這個行業(yè)感興趣。”
她忽然笑了：“我想起你大二時黑進學(xué)校官網(wǎng)系統(tǒng)改首頁……”
切姜絲的動作頓了頓。晏清耳尖微紅：“那是滲透測試作業(yè)……”
“結(jié)果被主任追著罵了三天。”
水龍頭突然被擰開，晏清沖洗鍋鏟的水流沖走了他的嘟囔：“……明明是他們防護做得太爛。”
燈光是暖黃色的，抽油煙機低沉的嗡鳴像某種白噪音。晏清把空心菜絲倒進鍋里，“滋啦”一聲，油星濺起細小的油花。
‘‘你上個月說想去云南旅游……為什么突然想去云南了？”
晏清用鍋鏟輕輕撥弄著空心菜，聲音混在翻炒聲里：“想看看滇緬邊境的數(shù)據(jù)中心。”
“嗯？”
“我對跨境數(shù)據(jù)安全架構(gòu)很感興趣。”他關(guān)小灶火，空心菜混著蒜泥的香氣飄起來，“那邊有些自建的加密通信網(wǎng)絡(luò)……很有意思。”
鍋里的湯忽然沸騰，頂?shù)缅伾w輕輕跳動。晏清轉(zhuǎn)身去調(diào)小火，背影不再像剛才那樣緊繃。
晏琳看著他的后腦勺，那里有一撮頭發(fā)翹著，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她遞過去一盤腌好的排骨：“所以旅行也是去‘工作’？”
晏清接過盤子時，指尖輕輕擦過碰到她手背：“算是。但……”他猶豫了一下，“也會去洱海邊住幾天。”
“訂到民宿了？”
“還沒。”他低頭把排骨滑進鍋里，“可能……隨便找個青旅。”
晏琳戳了戳他手臂：“別又像高三暑假那樣，被蚊子咬得半夜給我打電話。”
晏清怔了怔，睫毛垂下來：“你還記得啊。”
“我記得的可多了，”晏琳笑起來“第一次去青旅就被蚊子咬得連夜逃跑——”
“那是他們紗窗壞了！”
油爆聲突然變大，蓋住了晏清的回答。但透過霧氣，她看見他嘴角很輕地揚了一下，望著少年舒展的眉眼，突然覺得空氣都變得輕盈起來，那些曾橫亙在兩人之間的猜疑與隔閡，此刻正化作溫柔的月光，悄然漫過心尖。
——原來時間并沒有改變一切。至少有些東西，還在原來的位置。
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廚房的玻璃，當(dāng)晏清端起鯽魚豆腐湯時，晏琳正將最后一道蒜蓉空心菜裝盤。三道菜在餐桌上擺成溫暖的三角，酸醋排骨的紅亮、豆腐湯的乳白、空心菜的翠綠相互映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