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的指尖還懸在暮色里,像一截欲落未落的枯荷莖。
沒有蟲子。
只有九月的風穿過亭角銅鈴,將他的謊言搖碎在水面上。晏琳的目光太清澈,他不得不偏過頭去,看池中那對并蒂蓮——一朵已開到荼蘼,另一朵卻遲遲不肯綻蕊,像在固執地等著什么。
殘陽斜照里,滿塘的荷都低垂著。
枯黃的葉緣蜷曲如宋畫里的筆觸,莖稈卻依舊挺得筆直,在水面寫下瘦金體般的倒影。偶有花瓣脫落,便隨波輕旋,宛若一闋慢板的《浣溪沙》,每個轉折都帶著欲說還休的韻腳。
亭外,九月底的荷塘正醞釀一場盛大的凋零。
“要敗了?!?他突然說。
晏琳順著他的視線望去,陽光穿過花瓣,在清澈的水面投下顫動的影子。
“明年還會再開。” 她答得隨意。
風掠過水面,掀起細密的漣漪。
他們誰都沒有再提那只“不存在的蟲子”,也沒有提相親對象的消息。
只是肩并肩站著,觀荷,聽風,遠眺浮光躍金的水面,遙看這個即將逝去的夏天。
晏清沉默了一會兒,到底沒有再說什么。
是雨。
初時只是三兩滴叩在荷葉上,清脆如棋子落枰。繼而漸密,千萬顆銀珠在碧玉盤間滾跳,將滿池的倒影都敲成朦朧的寫意。
雨后的荷塘泛著潮濕的霧氣,晏清的聲音混著水汽飄過來——
“明年的荷花……你還和我一起來看嗎?”
他問得很輕,像蜻蜓點過水面,翅膀顫動的頻率剛好夠泛起漣漪,又不會驚動深水處的魚。
晏琳撥弄著傘沿滴落的水珠,笑了一下:“你是我弟弟,約我隨時可以啊?!?/p>
——“弟弟”兩個字被她咬得清晰,像在劃清某條界限。
“明年叫上晏新一起吧。” 她繼續道,目光投向遠處殘荷,“那孩子不是總鬧著要來看?”
晏清的指節收緊,骨節泛白。
“好啊。” 他應得很快,聲音溫順得像被馴服的獸,眼底卻暗潮翻涌。
他知道她在躲。就像去年聚餐,他借著酒意親在她手心后,整整一年未見的沉默疏遠。
那種被拋下的無措惶恐,比他爹抽在背上的傷口更痛。
所以他學會了。要像寫代碼一樣謹慎,每一步都預留退路,每個變量都設置容錯,每句真心話都包裹在玩笑里。
但是現在該怎么維持那該死的謹慎呢!
看她相親?當她的好弟弟?然后小心翼翼地靠近或是畢恭畢敬地相處?
還是要下一劑猛藥,魚死網破?
……
兩人平靜地掃蕩完帶來的食物,晏琳開始拿起相機開始拍照。
暮色中的荷塘泛著鎏金般的光澤,晏琳蹲在青石板上調整相機參數。水珠在荷葉邊緣搖晃,將墜未墜。
"這朵開得最好。"
溫熱的吐息突然落在耳后。晏清俯身時,帶著若有似無的薄荷清香。他修長的手指撫過垂落的花瓣,仿佛真的在觸碰什么易碎品。
荷葉被雨打得輕輕顫動,微微搖晃撒出幾滴水珠,滴答落到水面上。
晏清輕笑一聲,聲音像浸了蜜的刀:"去年,我的血也是這樣一點一滴落在青石板上的。"他說話時喉結滾動,將晏琳困在自己與荷塘的夾角里,"我爸用刀劃過來時,我正給你撥第七通電話。"
相機在晏琳手中微微發燙。取景框里的并蒂蓮突然模糊成血色光斑。
“我本來想去找你?!?他垂眸,睫毛在眼下投出濃密的陰影,“但你說……項目很忙?!?/p>
"后來我坐在你公司樓下朝著16樓望"他的指尖順著她手腕內側緩緩上移,在脈搏處畫圈,"數到第八百三十七片落葉時,保安過來問我是不是要報案。"
蜻蜓點破水面的剎那,晏清突然踉蹌著壓過來。他的睫毛掃過她頸側,呼吸灼熱哽咽著說:“現在傷口好像又疼了,琳琳姐,你舍得讓我再疼一次嘛?”
晏清癱坐在青石板上。
微微低垂著頭,露出耳后丑陋的疤痕——他對著浴室鏡子反復調試千百次的杰作。
耳后那道疤在夕陽照射下泛著淡粉色,像落在雪地上的胭脂。
他指尖虛虛擦過傷處。
晏琳扶住他時,荷香突然濃烈得嗆人。晏清將額頭抵在她肩上,藏在陰影里的唇角無聲上揚。水面倒影中,他們的剪影完美重疊,像兩株被迫交頸的荷。
池中的荷花輕輕搖晃,倒映出兩人交疊的身影,像一幅精心設計的陷阱。
晏清的頭還抵在她肩上,呼吸灼熱,像一塊燒紅的炭,燙得她心臟發顫。
她不敢動。
——她該推開他的。
她想推開,卻又怕這一推,會讓晏清墜入更深的深淵;她想擁抱,可世俗的枷鎖卻勒得她喘不過氣。流言蜚語會像潮水般涌來,家人的指責、旁人的異樣目光,這些都像利刃,懸在她頭頂。
可指尖觸到他后背時,只摸到嶙峋的骨節,像摸到一具支離破碎的標本。她忽然想起小時候,晏清也是這樣蜷在她懷里,額角滲著血,聲音輕得像羽毛:"琳琳姐,我疼。"
——以前他疼,她就舍不得了。
可這一次,她該用什么理由心軟?
荷香在暮色里發酵,釀成某種令人眩暈的毒。晏琳望著水面,倒影中的他們像兩株畸形的并蒂蓮,根莖糾纏,花瓣卻被迫分離。
——她是他堂姐。
這個認知像刀,剜得她血肉模糊。她想起六叔醉醺醺的冷笑,想起親戚們意味深長的眼神,想起那些藏在"姐弟情深"背后的竊竊私語——
"晏清那孩子,看琳琳的眼神不對啊。"
"到底是沒媽教的,心思歪了。"
她猛地閉上眼,可黑暗中全是晏清耳后的疤,是他攥著手機等她時落下的第八百三十七片落葉,是他那句帶著哽咽的"現在傷口好像又疼了,琳琳姐,你舍得讓我再疼一次嘛?"。
——她怎么忍心再推開他?
——可她能給出晏清想要的回應嗎?
晏琳的手懸在半空,終究還是落在他發間。
"……還疼嗎?"但是經年的疤痕怎么會疼呢?
她聲音啞得不像自己,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晏清在她頸窩蹭了蹭,呼吸驟然加重,仿佛等這一刻已經等了一輩子。
他沒有回答,卻將她摟得更緊。
——他在逼她做選擇。
晏琳望著滿塘殘荷,忽然覺得荒唐。
世俗像一柄銹鈍的刀,懸在他們頭頂,隨時可能斬落。可懷里的人卻固執地把自己變成她的軟肋,要她親手握住刀鋒,在"人倫常理"和"晏清"之間——選一個。
選什么才是對的?這個問題在她腦海中瘋狂盤旋,卻找不到答案。
她低頭看向懷中的晏清,他蒼白的臉上掛著虛弱的笑,那抹笑刺痛了她的眼睛。當她鬼使神差地問出 “還疼嗎” 時,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所有的理智與克制都在瞬間崩塌,事情朝著失控的方向瘋狂奔涌而去。
她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仿佛要沖破胸腔。世俗的枷鎖在她眼前不斷放大旋轉,親戚們的指指點點、路人異樣的目光、那些不堪入耳的風言風語,如潮水般將她淹沒。可晏清顫抖的睫毛、輕聲的呢喃,又像溫柔的藤蔓,將她緊緊纏繞,讓她無法掙脫。
晏清將臉更深地埋進她頸窩,呼吸滾燙,像一只終于找到歸途的獸,貪婪地汲取她的氣息。他的手指攥住她的衣角,骨節發白,仿佛攥著最后一根浮木。
——她不該問的。
一個問題,便撕開了所有偽裝的平靜。
晏琳的手指還停在他發間,觸感柔軟,卻像捧著一團火。
“琳琳姐……” 他忽然低低地喚她,聲音里帶著潮濕的鼻音,“你身上有荷花的味道。”
香味在蠱惑她。
晏琳的呼吸亂了。
她要推開他的??烧菩南碌臏囟忍鎸?,他的顫抖太脆弱,像是輕輕一碰就會碎掉。她想起他小時候發高燒,也是這樣攥著她的手指不放,燒得迷迷糊糊時還在喊她的名字。
——可那時候,她只是姐姐。
而現在……
晏清的唇擦過她鎖骨,像一片灼熱的羽毛。
“你心跳好快?!?他輕笑,氣息噴灑在她肌膚上,——你在害怕什么?”
晏琳猛地攥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他的骨頭。
“晏清!” 她聲音發抖,“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荷塘的水面忽然蕩起漣漪,一只受驚的蜻蜓掠過,翅膀劃破暮色。
晏清抬眼看她,眼底的暗潮洶涌,像一場蓄謀已久的暴雨。
“知道?!?他輕聲說,“晏琳,我在愛你?!?/p>
……
瘋了吧。
晏琳的腦海一片空白。
世俗、倫理、流言蜚語——所有曾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高墻,在這一刻轟然崩塌。
她該逃的。
可晏清的手指已經撫上她的臉頰,帶著不容拒絕的溫柔,將她的戰栗盡數收攏。
“晚了,琳琳姐。” 他抵著她的額頭,聲音低啞,“從你問我疼不疼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選了我。”
晏琳閉上眼睛,在黑暗中,她仿佛看到無數個自己在不同的道路上徘徊,每一條都布滿荊棘,每一條都看不到盡頭。而她,就這樣被留在原地,在這失控的漩渦中,無力地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