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天之后，晏清開始來晏琳家吃飯了。
有時候是晏琳去喊他，站在六叔家門口喊一聲"晏清！吃飯了！"，他就默默跟出來；有時候是晏父親自去叫，站在院子里叫一聲，晏清就會從房間的窗戶探出頭，然后很快出來。
吃飯時，晏清總是坐得筆直，筷子從不伸向離自己遠的菜，碗里的米飯永遠吃得一粒不剩。晏琳媽媽給他夾菜時，他會立即雙手捧碗去接，輕聲道謝的模樣乖巧得讓人心疼。
最讓晏琳在意的是那種若即若離的分寸感。他永遠坐在餐桌最邊緣的位置，聊天時只接話不主動起話題，笑聲都控制在剛好能聽見又不顯得吵鬧的音量。有次晏琳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肘，他像觸電般立即縮回，又馬上露出歉意的微笑，仿佛給自己避讓的動作道歉。
飯后搶著洗碗成了他的固定節目。晏琳常常站在廚房門口，看他挽起袖子的手臂上還有未消的淤青，修長的手指在泡沫里靈活地翻轉碗碟。他總能把最難洗的鍋底都擦得锃亮，連抹布都擰得干爽挺括地掛好。
"放著我來就行。"每當晏琳想幫忙，他就會用身體擋在水槽前，右眼的棕褐色盛滿誠懇，"你們已經讓我白吃白喝了。"
晏琳父母總夸這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只有晏琳注意到——他擺放碗碟時永遠按照特定順序，擦桌子的路線每次都一模一樣，連微笑的弧度都像是精心測量過的。這種近乎完美的表現，反而讓她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違和。
……
但除此之外，他依然是團沉默的影子。
晏清很少說話。
他像一只警惕的貓，總是蜷縮在角落里，安靜得幾乎不存在。
晏琳家是典型的熱鬧家庭——晏父愛講冷笑話，晏母喜歡嘮叨家長里短，晏新更是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可這些聲音傳到晏清那里，就像撞上了一層透明的膜，全部被無聲地彈開了。
飯桌上的談笑風生撞到他那里好像會自動消音。問他"今天過得怎么樣"，永遠只能得到"挺好的"或者"還行"；晏新聊起學校的事，他就低頭數米粒；偶爾晏父講個笑話，全家笑作一團時，他也只是緊張地抿抿嘴角微微抬頭打量一圈，像是不確定該不該笑。
問什么答什么，絕不多說一個字。
有一次晏新笑嘻嘻地勾住晏清的肩膀，故意用夸張的語氣逗他："喂，你是不是不喜歡跟我一起玩啊？怎么每次見我都躲著走？"
晏清聞言微微睜大眼睛，右眼的棕褐色泛起恰到好處的訝異，左眼的漆黑卻依然沉靜。他稍稍后退半步，既不失禮又自然地拉開距離，嘴角揚起一個溫和的弧度："怎么會呢，晏新。"
他的聲音不輕不重，帶著幾分靦腆："只是最近在準備考試，怕耽誤你時間。"說完還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后頸，指節在燈光下顯得格外修長干凈。
見晏新還想說什么，晏清又適時補充："上次你不是說想打籃球嗎？等考完試我隨時奉陪。"他笑得眉眼彎彎，右眼里盛滿真誠，連聲音都帶著恰到好處的期待，"到時候可別嫌我技術差。"
……
晏琳發現晏清喜歡吃紅燒排骨。
晏清平時吃飯時有個習慣——每樣菜都只夾一點，均勻地吃過去。青菜夾一筷子，豆腐舀一勺，土豆絲也絕不落下。就連晏父講笑話時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他也能一絲不茍地維持著這種機械般的進食節奏，讓人完全看不出他到底愛吃什么、討厭什么。
直到那天，晏母姜莉的紅燒排骨燉得格外香。
醬色的排骨浸在油亮的湯汁里，筷子一戳就脫骨。晏琳正眉飛色舞地講著朋友圈的趣事，一扭頭，突然發現晏清的碗邊多了幾塊啃得干干凈凈的骨頭——而他正在夾第四塊排骨。
晏琳的話戛然而止。
餐桌上一時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覺地聚焦在晏清的筷子上——那雙總是雨露均沾的筷子，此刻正穩穩地夾著一塊裹滿醬汁的排骨。
晏清的動作頓住了。他慢慢抬起眼，對上四雙直勾勾盯著他的眼睛，那塊排骨懸在半空，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右眼的棕褐色瞳孔微微擴大，流露出恰到好處的慌亂，左眼的漆黑卻像一潭死水般毫無波瀾。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著，連帶著筷尖的排骨都跟著輕輕晃動。
"對、對不起..."他小聲囁嚅著，聲音里帶著令人心疼的遲疑，睫毛低垂時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陰影。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比平時更輕，"...吃飽了。"
晏母突然站起來，直接把整個排骨盤子端到他面前："愛吃就多吃點！"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發現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明天還給你做！"
晏清盯著突然堆到眼前的排骨，喉結動了動。許久，他極輕地"謝謝，嬸嬸"了一聲，低頭扒飯時，碎發垂下來遮住了懊悔的眼睛。
晏琳在桌下碰碰老媽的腳，得意挑眉仿佛在說:老媽干得漂亮!
晏父推了推眼鏡，藏住嘴角的笑。
晏新則像個傻子似的毫無眼力見:我也想吃排骨!盤子離我太遠，晏清給我夾一塊。
那天晚上，晏清離開時，姜莉往他手里塞了個保溫盒："帶回去當夜宵。"
保溫盒沉甸甸的，裝滿了剩下的排骨。
晏清站在門口，捧著那個溫熱的盒子，不是客氣的"謝謝，嬸嬸"，而是很小聲真心實意地說："...排骨很好吃，謝謝你嬸嬸。"
姜莉開心的拍拍他的肩:明天還做排骨，要多吃點呀！你還在長身體呢。
……
還有一個事實，晏清瘦得讓人心驚。
連向來粗枝大葉的晏新都偷偷湊到晏琳耳邊說："我總覺得我能扛起兩個他。"說這話時，他正捏著自己圓潤的胳膊肘，眼睛盯著飯桌上安靜扒飯的晏清。那截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
晏母看著嘀咕的兩個孩子，心里分外不好受，至此晏母的投喂計劃就此展開。
紅燒排骨變成每周必備，燉湯的雞腿永遠落在晏清碗里，蒸魚時最嫩的肚皮肉也總是不聲不響地挪到他面前。一個多月后，成效顯著——晏清蒼白的臉頰終于透出點血色，下巴也不再尖得嚇人。
……
晏琳還發現晏清怕六叔，喜歡小狗。
"他是不是不喜歡和我們吃飯啊，都不和我們聊天的？"晏新第無數次問出這個問題時，晏琳正在后院找晏清。
六叔又喝醉了，摔酒瓶的聲音隔著墻都能聽見。
六叔喝醉時，晏清會從他的房間消失。
有時候是跑上閣樓，有時候是攀到后院那棵龍眼樹上，更多時候——晏琳會在阿黃那里找到他。晏琳熟門熟路地繞到狗窩旁——果然，晏清正蹲在那里，手指埋在土狗阿黃的皮毛里輕輕抓撓。暮色把他的身影揉成模糊的一團，只有阿黃舒服的呼嚕聲證明那里確實有個人。
"吃飯了。"晏琳故意踩重腳步。
晏清沒抬頭，但手指頓了頓。阿黃不滿地用鼻子頂他的手心，他只好繼續撓它的耳后，聲音輕得像在自言自語："再等會兒......"
"今天有蒸鱸魚。"晏琳蹲到他旁邊，故意把語調揚得輕快，"我媽特意去早市買的，活蹦亂跳的那種。"
阿黃聞到魚腥味，濕漉漉的鼻子湊過來。晏琳任由它嗅自己的手，余光看見晏清喉結動了動——他肯定餓了。
"六叔睡死了，他不會和我們一起吃飯了"她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你在這蹲到明天他也不會發現。"
晏清終于轉過頭，右眼的棕褐色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左眼卻藏在劉海的陰影里。他嘴角微微揚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阿黃今天也還沒吃飯。"
"那就帶它一起啊，"晏琳伸手去拽他袖子，"我媽連阿黃的飯也準備好了。"
晏清的手指在阿黃毛發里又停留了兩秒，才輕輕"嗯"了一聲站起來。起身時他拍了拍褲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這個過分講究的小動作讓晏琳莫名想笑。
暮色漸濃，遠處傳來晏母喊他們吃飯的聲音。阿黃突然站起來，甩著尾巴往屋里跑——它知道這個時間點該去廚房討骨頭了。
晏清的手懸在半空，失去了毛茸茸的依托。他盯著自己沾滿狗毛的掌心看了會兒，帶著笑意說：
"晏新...比我重。但是應該抗不起兩個我"
晏琳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回應晏新那句"兩個他"的玩笑。她正想笑，卻看見晏清站起身時，T恤后領露出的一截脊椎骨，依然嶙峋得像要刺破皮膚。
夜風掠過龍眼樹的沙沙聲里，晏琳突然非常心疼他，拽住他的衣角："...明天要不要跟我去看看學校保安大叔的小狗？大狗生了一窩小狗，白色的，特別可愛。"
……
晏清的轉學手續辦得很快。
晏父親自去找了校長，沒幾天，晏清就穿著嶄新的校服，和晏新一起站在了初中部的教學樓前。晏琳趴在高中部走廊的欄桿上，遠遠望著那個瘦削的身影淹沒在初中部的藍色校服海洋里，像一滴水落進大海，悄無聲息。
"晏清，現在去不去看小狗？"
午休時，晏琳堵在初中部樓下，手里晃著兩根火腿腸。晏新在旁邊大呼小叫："姐！我也要去！"晏琳一把按住他的腦袋："你作業寫完了嗎？"晏新頓時蔫了。
晏清站在樹蔭下，陽光透過枝葉在他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他盯著那兩根火腿腸看了兩秒，輕輕點頭。
東門保安室旁，大黃狗正趴在水泥地上曬太陽。
保安大叔一見到晏琳就笑起來："來了，阿琳！"他彎腰從紙箱里捧出一團毛茸茸的黃色小狗，"剛睡醒，精神著呢！"
晏琳熟門熟路地接過小狗，轉頭卻發現晏清的目光落在紙箱角落——那里蜷著一只純白的幼犬，比其他的兄弟姐妹都要小一圈，正獨自啃著紙箱邊緣。
保安大叔順著他的視線解釋，"比其他崽晚出生幾天，搶奶都搶不贏。"
晏琳還沒反應過來，晏清已經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小白狗的鼻子。小狗濕漉漉的眼睛望過來，突然舔了一下他的手指。
陽光突然變得很溫柔。
晏琳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水碗推到小白面前。
"它很像你。"晏琳突然說。
晏清的手指頓在半空。
她戳了戳小白狗的肚皮，"都瘦巴巴的，都......"
都習慣躲在角落。
后半句她沒說出來，因為晏清突然把小白狗捧起來，輕輕放進她懷里，小狗的體溫透過校服傳來。
"......它很可愛。"晏清說這話時，眼睛看著遠處正在打哈欠的大黃狗。但晏琳注意到，他的指尖還殘留著幾根白色絨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晏清垂下眼睫，指尖輕輕梳理著小白狗柔軟的絨毛，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它還沒有名字。"
晏琳眨了眨眼，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只正蹭著晏清掌心的小白狗。陽光為小狗蓬松的毛發鍍上一層金邊，襯得它圓溜溜的黑眼睛格外明亮。
"那你給它取一個？"晏琳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狗的腦袋。
晏清搖搖頭，右眼的棕褐色閃過一絲落寞："可是它是保安大叔的小狗..."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小狗頸后畫著圈，引得小家伙舒服地瞇起眼睛。
"簡單啊，"晏琳不假思索地說，"我們收養小白就好了，把他帶回家。"
晏清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頓了頓，左眼的漆黑深處閃過一絲光芒。他狀似猶豫地輕聲說："這樣...會不會不太好？"手上卻已經悄悄將小狗往懷里帶了帶。
小白狗似乎察覺到什么，突然仰起頭，濕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晏清的下巴。晏清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卻在晏琳看過來時迅速收斂，換上一副為難的表情。
"你看它多喜歡你，"晏琳沒注意到他神色的變化，只顧著逗弄小狗，"而且保安大叔那邊我去說，保證沒問題。"
晏清低下頭，將臉埋在小狗蓬松的毛發里，掩去了嘴角的弧度。再抬頭時，他的眼神已經恢復了往日的清澈，只是抱著小狗的手臂又收緊了幾分。
"那...就叫它珍珠吧。"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恰到好處的期待與忐忑，仿佛這個決定讓他既歡喜又不安。
"珍珠？"晏琳眼睛一亮，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狗毛茸茸的腦袋，"這名字真好！"
她看著晏清小心翼翼地將小白狗抱在懷里，那雙總是沉靜的眼睛此刻竟泛起一絲生動的光彩。珍珠在他臂彎里拱來拱去，濕漉漉的鼻尖蹭著他的手腕，而晏清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這個笑容比晏琳這些天見過的任何一個都要真實。
這才對嘛。晏琳心里松了口氣。這些天晏清在她家雖然禮貌周到，卻總像隔著一層什么，安靜得讓人心疼。現在看著他低頭逗弄珍珠時微微發亮的眼睛，還有被小狗爪子扒拉亂了的襯衫袖口，終于有了幾分少年人該有的鮮活氣。
"珍珠好像特別喜歡你，"晏琳故意湊近了些，看著小狗在晏清懷里翻出軟乎乎的肚皮，"可惜它還小，只能喝奶，等它大一些才能和我們回家..."
要是這只小狗能讓晏清開心起來...晏琳邊摸著狗頭邊想，那就再好不過了。
……
而晏清早就摸清了晏琳一家的脾性——他們心軟，善良，對弱者有著近乎本能的保護欲。
于是他的表演愈發精湛。
吃飯時，他會刻意只夾面前的青菜，等晏琳媽媽心疼地往他碗里堆滿肉才小聲說謝謝；洗碗時，他總要"不小心"讓袖子滑下來，露出手腕上未消的淤青，又在被發現時慌忙遮掩；夜里看書，他會特意坐在客廳最亮的燈下，困得眼皮打架也不主動說去睡，直到晏琳爸爸催他休息才乖巧點頭。
多可笑啊。晏清在心里冷笑，這么簡單的戲碼，他們居然全都信了。
他越來越得心應手。晏琳媽媽夸他勤快，他就每天早起幫忙干家務，動作熟練得讓人心疼；晏琳爸爸欣賞他懂事，他就主動請教功課，眼神專注又謙遜；就連晏新都喜歡找他玩，因為他總會耐心陪他玩樂高——雖然沒人看見時，他眼底的厭煩幾乎要溢出來。
最妙的是晏琳的反應。每次他"無意間"流露出脆弱，她那雙杏眼就會泛起柔軟的水光。她會偷偷往他書包里塞零食，會在父母面前極力為他說好話，甚至開始下意識地維護他——就像對待珍珠那樣。
晏清享受著這種操控他人情緒的快感。他把自己完美偽裝成一個內向懂事的少年，勤快得讓人挑不出錯，禮貌得近乎疏離，偶爾流露的脆弱都像精心設計過的曇花一現。
太容易了。容易得...幾乎有些無聊了。除了討厭的晏河，晏家的一切都太舒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