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如同無數細密的鋼針,穿透窗戶紙的縫隙,在簡陋的土坯房里肆虐。
楊老太蜷縮在冰冷堅硬的床板上,身上那床打了多年補丁、棉絮早已板結的舊被子,根本抵擋不住這刺骨的寒意。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在這張床上躺了多久,只知道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提醒著她生命的孱弱與悲涼。
窗外,是臘月特有的蕭瑟。
枯黃的樹枝在北風中發出嗚咽般的哀鳴,像是在為她即將逝去的生命提前奏響的挽歌。
七十多歲的年紀,本該是兒孫繞膝、安享晚年的開端,她卻落得一身病根,油盡燈枯。
這一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楊老太渾濁的眼珠艱難地轉動著,思緒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飄回了遙遠的過去。
她叫楊招娣,一個帶著時代烙印,充滿了父母對兒子期盼的名字。
她也的確沒辜負這個名字,嫁給王鐵柱后,一連給王家生了三個兒子。
在那個重男輕女的年代,她是王家的功臣,是丈夫王鐵柱眼中能干的婆娘。
王鐵柱是個老實本分的男人,家里家外,楊老太說一不二,將整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滿心滿眼都是她的兩個寶貝兒子。
大兒子王建國,是她的驕傲。
年紀輕輕就憑著一股機靈勁兒和她的全力支持,進了人人羨慕的鋼鐵廠當了正式工,捧上了鐵飯碗。
為了這個兒子,她掏空了家底,求遍了親鄰。
建國出息了,她臉上有光,走路都帶風。
可她萬萬沒想到,這份驕傲,日后會變成插在她心口最深的一把刀。
二兒子王建軍,夾在優秀的哥哥和受寵的弟弟中間,像個透明人。
他沒有建國的聰明伶俐,也沒有建業的油嘴滑舌,從小到大,都是被忽視的那一個。
楊老太不是不愛他,只是她的愛,太偏心,大部分都傾注在了大兒子和小兒子身上,留給建軍的,只有少得可憐。
小兒子王建業,是她心尖尖上的肉。
老蚌得珠,自然是千般寵愛,萬般縱容。
建業不是讀書的料,她卻聽信了旁人的話,覺得小兒子將來必定有大出息,硬是讓他在學校里混日子,指望他能考個大學,光宗耀祖。
結果呢?
錢糟蹋了不少,最后只混了個初中文憑,整日游手好閑,不務正業。
至于女兒……楊老太的心猛地一抽,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大女兒王秀英,就因為是個女娃,從出生起就沒得到過她多少關注。
到了婚嫁年齡,她一心想給女兒找個好人家,托人說了個軍官。
本以為是門好親事,女兒嫁過去能享福。
誰曾想,那軍人丈夫心里裝著犧牲的戰友,不僅養著戰友的兒子,還時常接濟戰友的遺孀,秀英的日子過得比黃連還苦。
小女兒王秀蘭,是家里最有讀書天賦的孩子,腦子靈光,成績也好。
可家里的錢,都攢著給建國娶媳婦,給建業交學費了,哪里還有余錢供一個丫頭片子讀書?
秀蘭初中沒讀完就輟了學。
后來,為了給建業湊彩禮娶媳婦,她聽信了大兒媳趙玉梅的攛掇,要把秀蘭嫁給罐頭廠那個死了兩任老婆的采購部主任……
想到這里,楊老太干枯的眼角滲出了渾濁的淚水。
她清楚地記得秀蘭當時跪在她面前,哭得聲嘶力竭,求她不要把她往火坑里推。
可她當時是怎么說的?
她說,女孩子家,早晚是要嫁人的,嫁給誰不是嫁?那主任有錢,你嫁過去吃香的喝辣的,還能幫襯家里,多好!
秀蘭那絕望的眼神,像烙鐵一樣深深烙在她的心上。
最終,秀蘭選擇了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訊,是生是死,都成了一個謎。
這些年,她午夜夢回,偶爾也會想起小女兒,但很快就被對兒子們的操心所取代。
她總以為,兒子才是她晚年的依靠,女兒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指望不上。
多么可笑!多么諷刺!
丈夫王鐵柱,那個一輩子沒對她說過一個“不”字的男人,在她剛剛五十出頭,身體開始走下坡路的時候,卻因為常年勞累,突發惡疾,沒留下幾句話就撒手人寰了。
頂梁柱塌了,她的天也塌了。
她想去她最疼愛、也最有出息的大兒子王建國和小兒子王建業家輪流養老。
可現實卻給了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大兒子王建國,娶了媳婦趙玉梅后,就像變了個人。
趙玉梅娘家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是個厲害角色,仗著生了王家的兩個長孫,在家里說一不二。
楊老太想去大兒子家,趙玉梅嘴上客氣,話里話外卻嫌她老婆子邋遢,占地方,怕影響了寶貝孫子的學習。
王建國呢?他要么裝聾作啞,要么就說廠里忙,沒時間照顧。
“媽,不是我們不孝順,您也知道,我們家就這么點地方,小寶又要學習,您來了實在不方便。要不,您去三弟家住段時間?”
她被像皮球一樣踢到了小兒子王建業家。
王建業倒是沒直接拒絕,可他那個游手好閑的性子,自己都顧不好,哪有心思伺候一個病歪歪的老娘?
三天兩頭不著家,她餓得頭暈眼花,也沒人給做口熱飯。
小兒媳更是連面都懶得見,偶爾碰到,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媽,您也知道建業那德性,指望不上。再說,您孫子多聰明啊,您不去大哥家享福,跑我們這兒受罪干嘛?”
她想過去大女兒王秀英家。
秀英倒是想接她,可女婿常年不在家。
女兒的婆婆本就因為秀英沒生兒子而百般挑剔,見她這個病懨懨的親家母上門,更是沒有好臉色,指桑罵槐,冷嘲熱諷,說她是來拖累女兒的。
秀英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只能偷偷抹眼淚。
楊老太待了沒幾天,就實在受不了那份氣,自己灰溜溜地回來了。
她這才想起那個從小到大最不受她待見,老實木訥的二兒子王建軍。
建軍的媳婦黃小翠,是當年她花了五十塊錢彩禮從鄰村“買”來的。
因為黃小翠家里窮,兄弟多,父母急著把她嫁出去換彩禮給兒子娶媳婦。
黃小翠嫁到王家五年,肚子一直沒動靜,沒少受她的白眼和趙玉梅的擠兌。
可就是這個在她眼中“沒用”的二兒媳,和同樣沉默寡言的二兒子,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默默地將她接回了他們那間只有一鋪炕的逼仄小屋。
沒有山珍海味,只有粗茶淡飯。沒有噓寒問暖,只有默默的照料。
黃小翠每天端屎端尿,從無怨言。
王建軍下了工,也會笨拙地給她捶捶背,捏捏腿。
盡管這樣,她心里還是念著大兒子和小兒子。
她總覺得,二兒子沒出息,二兒媳生不出孩子,她跟著他們,丟人。
彌留之際,她躺在這硬得硌人的床板上,回顧自己的一生。
她一心為兒子們操勞,掏心掏肺,結果呢?
大兒子功成名就,卻將她視為累贅;小兒子嬌生慣養,到頭來啃老都嫌她礙事;倒是那個她一輩子看不上的老二家愿意給她養老送終。
她這一生忽略了丈夫,那個默默為這個家付出一切的男人,直到他離去,她才感到一絲空虛。
她耽誤了女兒,一個被她親手斷送了幸福,一個被她逼得骨肉分離。
她這一輩子,究竟圖了個什么?
不甘心啊!她真的不甘心!如果能重來一次……可惜,沒有如果了。
楊老太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眼角的淚痕尚未干涸,便帶著滿腔的悔恨與不甘,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魂魄離體的感覺很奇妙,輕飄飄的,沒有了病痛的折磨,反而有種解脫的輕松。她飄在空中,看著自己的后事。
讓她沒想到的是,大兒子王建國為她置辦了一場在村里算得上是風光無限的葬禮。
嶄新的棺木,吹吹打打的樂隊,流水席擺了三天。
王建國披麻戴孝,哭得那叫一個肝腸寸斷,仿佛失了一切。
趙玉梅也抱著兒子王小寶,時不時用袖子抹著“眼淚”,嘴里念叨著婆婆的好。
楊老太飄在靈堂上方,心中充滿了無盡的諷刺。
活著的時候不聞不問,死了倒來裝孝子賢孫給誰看?這份“哀榮”,她受之有愧,更覺得惡心。
小兒子王建業更是指著二哥王建軍的鼻子破口大罵,質問他為何沒有照顧好母親,讓她這么早就去了。
那聲嘶力竭的模樣,仿佛他才是最孝順的兒子,母親的死,全是二哥二嫂的責任。
王建軍依舊是那副鋸了嘴的葫蘆模樣,低著頭,任由弟弟指責,黃小翠站在他身旁,默默地垂淚,為這個她從未真正親近過,卻也盡心伺候過的婆婆燒著紙錢。
楊老太看著這一幕幕鬧劇,心中最后一點溫度也消散了。
更讓她如墜冰窟的是,她的兩個女兒……
大女兒王秀英只是在出殯那天匆匆露了一面,遠遠地站著,神情麻木,連靈堂都沒進,更別提掉一滴眼淚。
而小女兒王秀蘭……
她根本就沒有出現。
或許,秀蘭早已不在人世,又或許,她早已對這個家,對她這個母親,徹底死了心。
罷了,罷了……
楊老太在心中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這輩子,她活得太糊涂,太失敗。
她用盡全力去愛她認為值得愛的人,卻被傷得體無完膚。
她忽視了那些真正對她好的人,最終落得個孤苦伶仃,含恨而終的下場。
如果真的有來生……
她不要再這么活了。
她要為自己活一次,要把曾經虧欠的,都一一彌補回來。
濃重的黑暗將她的意識徹底吞噬,耳邊仿佛還回蕩著大兒子虛偽的哭嚎和小兒子無理的指責,以及……那硬得發疼的床板帶給她的最后記憶。
悲哀,像無邊的潮水,將她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