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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張甯彥宸小說 廢墟2333 193618 字 2025-06-11 16:14: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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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后的家,沉浸在一種近乎凝滯的死寂里,空氣中殘留著廉價食油和寡淡菜肴的氣息,混雜著難以言說的疲憊。廚房角落,張甯站在冰冷的水槽前,手中捏著一只粗瓷碗,動作帶著一種抽離靈魂的機械感。冰涼的自來水嘩嘩沖下,裹挾著皂角泡沫滑過她的指尖,勉強帶走了油膩,卻沖不散淤積在心頭的沉郁。

今晚又是母親強撐著病體做的飯——寡油的炒青菜,零星幾片薄如蟬翼的土豆絲,一碗幾乎看不到蛋花的清湯。菜色單調得讓人心酸。張甯默默洗著碗,水流聲是唯一的背景音,腦海里卻反復烙印著母親在昏暗灶臺前蹣跚的背影。那背影瘦削得仿佛隨時會被風吹倒,每挪動一步都似在與無形的病痛角力,偶爾壓抑不住的低咳聲,像細密的針,一下下刺進張甯的心臟,讓她指尖猛地收緊,幾乎要將那粗糙的碗沿捏碎。

一種尖銳的愧疚感啃噬著她。她知道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卻連一句“您歇著,我來”都難以啟齒。話到嘴邊,又被現實生生咽下——說了又能怎樣?這個家,除了母親,誰能接過這日復一日的瑣碎?而她自己,早已被沉重的學業和無盡的家務壓得喘不過氣,時間被切割成無法拼湊的碎片。洗凈最后一只碗,用破舊的抹布擦干水槽,她像個幽靈般悄無聲息地退回自己的“領地”。

那是靠墻的一張狹窄單人床,用一塊洗得發白、印著模糊花朵圖案的布簾,勉強與弟弟的床位隔開,構成一方逼仄卻能暫時喘息的孤島。她拉上簾子,將自己與外界的沉悶徹底隔絕。頭頂是打了幾個笨拙補丁、泛黃的舊蚊帳,見證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她躺下來,目光失焦地膠著在蚊帳頂端一小塊頑固的、不知名的污漬上,思緒卻如掙脫束縛的野馬,奔向遙遠而沉重的過往。

張甯從未見過親生父親。母親偶爾含糊提及,那是個曾在工廠里意氣風發的青年,渾身是勁,卻在一場冰冷的工傷事故中戛然而止。母親當時懷著她,孤兒寡母,日子難以為繼。后來,繼父出現了——那個沉默寡言、身板硬朗的男人,是她親生父親的徒弟。在那個流言蜚語能殺死人的七十年代初,他頂著廠里和周遭的指指點點,毅然決然地娶了師傅的遺孀,將這個破碎的家默默扛在肩上。張甯懂事時,他已是家中唯一的支柱,用粗糙的雙手和微薄的工資撐起一家人的生計。八歲那年,同母異父的弟弟出生,家里的天平徹底傾斜。她敏銳地感覺到,自己成了這個家里多余的擺設,一個被邊緣化的存在。

她不否認繼父是個“好人”——以他自己的方式。他日復一日地在工廠勞作,身上永遠混合著煙草、汗水和機油的味道。他脾氣暴躁,寡言少語,喝了酒會摔東西發泄,但他從未讓她們餓過肚子。他額上的皺紋、手上的老繭,都是這個家沉重的勛章。可張甯心里清楚,隔著一層無法逾越的血緣,他終究不是“父親”。那道無形的墻橫亙在那里,冰冷而堅硬。幼時或許還曾怯生生地遞過水杯,但在觸及他那缺乏溫度的眼神后,便學會了退縮和沉默。如今,他們更像是同一屋檐下的熟悉的陌生人,共享著空間,卻吝于交流。

作業早已在學校見縫插針地完成。書包里那本借來的《飄》,本是她預留給今晚的、唯一的精神避難所——她渴望一頭扎進斯嘉麗·奧哈拉那個紛亂、掙扎、充滿毀滅性生命力的世界,暫時逃離眼前這令人窒息的現實。斯嘉麗的頑強、自私、以及那種不顧一切抓住稻草的決絕,總能隱隱觸動她內心深處某種相似的、不甘的火焰。然而,斯嘉麗最終的空茫與失落,也讓她感到一種預兆般的寒意。但今晚,連這點虛幻的慰藉也失去了吸引力。她將書重重地擱在枕邊,雙手交疊在胸前,眼神空洞地盯著那塊蚊帳上的污漬,任憑思緒在黑暗中翻滾。

白天辦公室里的那一幕,像劣質電影片段般在腦海中反復回放。班主任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將提高彥宸成績這個荒謬的任務“甩”給了她。那一刻,她內心經歷了一場無聲的風暴——震驚、屈辱、憤怒,還有一種被命運戲弄的荒誕感。她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從生存的縫隙里摳出來的,現在卻要被強行分給那個與她毫不相干、甚至讓她鄙夷的“拖油瓶”?她幾乎要控制不住摔門而去的沖動,最終卻只能用一副面具般紋絲不動的平靜,咽下所有不甘,淡淡應允。看著彥宸那副帶著廉價歉意和試圖蒙混過關的油滑表情,聽著他那輕佻的、試圖緩和氣氛的話語,她心中翻涌的,是近乎暴戾的厭惡。但她只是用冰冷的警告將他釘在原地,然后決絕地轉身。

隨之而來的,是對未來的巨大憂慮,像一張越收越緊的網。考上大學,離開這里,是她深埋心底、唯一的救贖之路。然而,現實是一道冰冷而堅硬的壁壘。家徒四壁,母親的病是無底洞,弟弟尚年幼,繼父那點微薄的工資在日益增長的開銷面前捉襟見肘。九十年代的大學學費,對他們這樣的家庭而言,無異于天文數字。助學金?不過是杯水車薪。她甚至被迫開始考慮那個讓她心如刀割的選擇——去讀中專。至少包分配,能早日工作賺錢,減輕家里的負擔。可一想到要親手扼殺自己的夢想,埋葬那個對知識、對更廣闊世界的渴望,她的心就痛得蜷縮起來。她不甘心,卻又被現實逼得步步后退,仿佛無論如何掙扎,都逃不出命運布下的天羅地網。

更讓她心煩意亂的是,明天就必須開始面對那個“任務”。光是想到彥宸那副吊兒郎當、油鹽不進的模樣,她就覺得太陽穴突突直跳。那家伙,空有一副好皮囊,內里卻是朽木不可雕。想象著自己坐在他對面,耐著性子講解那些基礎得不能再基礎的知識點,而他很可能心不在焉地轉著筆,或者說些不著邊際的蠢話……她的時間如此寶貴,卻要虛耗在這樣一個注定徒勞無功的人身上。這簡直是對她所有努力和掙扎的莫大諷刺。胸口像堵了一團無處發泄的火,灼燒著她的五臟六腑,留下焦黑的灰燼。

她閉上眼,試圖驅散這些紛亂的思緒,耳邊卻仿佛能聽到母親壓抑的咳嗽聲,能預感到繼父深夜晚歸時那沉重的腳步和摔門聲。隔著薄薄的布簾,隱約傳來弟弟低低的囈語和母親虛弱的回應。繼父還沒回來,家里彌漫著暴風雨前的寧靜。她甚至能清晰地預演明天:清晨在熹微中起身做飯,課間被彥宸的愚蠢消耗耐心,放學后匆匆趕回家面對母親的病容和繼父陰沉的臉……生活是一張密不透風的網,越掙扎,勒得越緊,讓她窒息。

內心波濤洶涌,卻無人可訴。她覺得自己像一只被囚禁在逼仄籠中的鳥,翎羽被現實磨損,徒勞地拍打著鐵欄。她慢慢地、更緊地閉上眼睛,一滴滾燙的淚珠終于掙脫束縛,從眼角無聲滑落,沁入粗糙的枕套,留下一點微不足道的濕痕。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可又能怎樣?《飄》里的斯嘉麗總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但對她而言,明天只是另一個重復的昨天。蝕骨的疲憊感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讓她連哭泣的力氣都幾乎耗盡。她只能這樣躺著,在黑暗中,默默等待著又一個循環往復的、看不到希望的黎明。


更新時間:2025-06-11 16:14: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