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低垂,如浸透了濃墨的巨幅破絮,沉沉壓在破敗城鎮(zhèn)的枯骨之上。狂風(fēng)卷著濕冷刺骨的腥氣在街巷間奔突嘶吼,撕扯著一切腐朽的附著物。斷裂的招牌、干枯的茅草漫天亂飛,狠狠抽打在泥墻上,發(fā)出啪啦的脆響,如同魔鬼饑餓的鞭笞。
硫磺!
陳默懷中那包濕冷的粉末,卻隨著這愈演愈烈的風(fēng)勢,隱隱散發(fā)出一種辛辣、刺鼻、仿佛來自地獄熔爐邊緣的氣息。這微弱的信號被他敏銳地捕捉到,如同死寂戰(zhàn)場上吹響的沖鋒號角。他像一道融入陰影的夜梟,悄無聲息地翻過鐵匠鋪后院那段坍塌半截的矮墻。
落腳之處是后院最荒僻的角落,堆積著爐渣、煤屑和廢棄的破陶爛罐,在污濁的泥水中浸泡發(fā)酵。陳默的目光銳利如刀鋒,精準(zhǔn)地掃過泥濘的地面,一處微微隆起的泥窩引起他的注意。他用腳撥開上面的爛草和碎陶片——
一根碗口粗細(xì)、焦黑皸裂的巨大陶制煙道! 這東西一端深深埋入地下,另一端斜插入鋪?zhàn)又黧w高聳的墻壁之中,是為鍛造爐膛排煙排熱的主通道。通道口堆積著厚厚的黑灰色油垢和煙塵,在雨水的沖刷下散發(fā)出令人作嘔的糊味。
風(fēng)!更急的風(fēng)從煙道口倒灌進(jìn)去,發(fā)出嗚嗚的沉悶嗚咽,如同垂死巨獸殘破的胸腔在費(fèi)力抽吸。煙道內(nèi)壁積聚百年、厚如絨毯的黑灰被氣流擾動,細(xì)微的粉塵開始不安地流動、旋轉(zhuǎn)。
就是這里!風(fēng)暴中心!偽天罰的心臟所在!
陳默胸腔中那顆冰冷的心臟瘋狂鼓動起來。他迅速扯開懷中包裹硫磺渣的破布,將那堆灰黃泛著暗啞光澤的結(jié)晶體一股腦傾倒在煙道口堆積的油垢黑灰之中。濃烈的、帶著金屬銹蝕感的酸腥氣味瞬間彌散開。他掏出火折子,但狂風(fēng)肆虐下,微弱的火苗剛一露頭就被吹熄。一次!兩次!三次!濕冷的空氣仿佛都在嘲笑他的徒勞!
汗水混雜著冰冷的雨水從他緊繃的額角滑落。時(shí)間!他最需要的就是這點(diǎn)燃劫火前稍縱即逝的機(jī)會!
就在這時(shí)!——
“咔嚓!!!”
一道慘白得沒有任何溫度的巨蟒驟然撕裂漆黑的天幕!刺眼的光芒將整個后院連同那高聳的巨大煙道照得纖毫畢現(xiàn)!緊隨其后的,是足以將耳膜撕裂、把大地都撼動的恐怖雷鳴!
“轟隆隆隆——!!!”
那聲音如同天柱傾折,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轟然炸響!整個鐵匠鋪在這神威之下瑟瑟發(fā)抖,瓦礫亂顫!
煙道口,借著這慘白光芒一閃而過的瞬間——
一個身影!一個龐大粗壯的身影!正跪伏在后院一角一個積水洼旁!是王癩子!他雙手死死護(hù)著脖頸上那根掛著灰黃狼牙項(xiàng)鏈的薩滿護(hù)符,粗壯的身軀匍匐在地,像一頭被嚇破了膽的肥豬,虔誠而恐懼地朝那高天之上的雷神像磕頭!嘴里語無倫次地念叨著薩滿教的古老禱詞,乞求著神靈的寬恕!
“天鍛……神兵……恕我……恕我……”他渾身肥肉都在白光中篩糠般抖動!
就是現(xiàn)在!就在這雷聲余威尚在、王癩子心神被神威震懾的剎那!陳默手中的火折子再次摩擦!那微弱的一點(diǎn)火星,如投入滾燙油鍋的一滴水!落進(jìn)了混合著致命硫磺和百年火硝灰的黑色巢穴之中!
“噗!”一聲輕微得幾乎被風(fēng)雷掩蓋的悶響。
緊接著,是一道刺眼得令人無法直視的紫紅色光芒從煙道口猛地噴吐而出!如同被禁錮千年的妖魔睜開了它的血瞳!
“嗤啦——噼啪!!!”
煙道內(nèi)仿佛有一顆沉眠千年的熔巖地核被驟然驚醒!沉悶而狂暴的爆鳴聲穿透厚厚的泥磚煙道壁炸開!那不是尋常火焰燃燒的噼啪,而是硫磺混合物在狹窄空間內(nèi)被瞬間引爆的、帶著毀滅氣息的悶雷炸裂之聲!
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怖沖擊波混合著滾燙的灰燼、灼熱的火星和濃密的嗆人黑煙,如同被壓抑了太久的地獄巖漿,轟然從煙道口噴涌而出!呈巨大的蘑菇狀,帶著焚盡一切的威勢,直沖昏暗的雨幕!
爆炸引發(fā)的強(qiáng)大沖擊力,讓整個后院如同狂風(fēng)巨浪中的舢板,劇烈震動!堆積的破陶爛罐嘩啦啦碎了一地!靠近煙道的半堵矮墻直接被掀飛,磚石碎塊如雨點(diǎn)般砸向四面八方!
“神罰!!!”鋪?zhàn)永飩鱽斫橙藗凅@恐絕望的尖叫,隨后被劇烈的咳嗽和嘔吐聲淹沒!濃煙裹挾著刺鼻嗆人的硫磺味和焦糊的惡臭,如同瘟疫般瞬間灌滿了整個昏暗的鐵匠鋪!
“咳!咳咳咳!媽……媽的!”王癩子的怒吼如同受傷的野豬咆哮,充滿了驚懼和暴怒。他被巨大的沖擊和濃煙嗆得睜不開眼,肺部像被灌了滾燙的巖漿,灼燒劇痛!更令他魂飛魄散的是耳朵里殘留的沉悶炸響和鼻腔里那地獄般的硫磺氣味——難道……難道真是雷神爺爺發(fā)怒,降下天火要鍛了他這個污穢?!
恐懼瞬間壓倒了一切!他甚至顧不上被飛濺磚石砸得生疼的后背,連滾帶爬地就想往相對干凈的前門撲去,逃離這煉獄般的后院!
混亂!濃煙滾滾!無數(shù)匠人像無頭蒼蠅一樣哭喊著摸索、推搡、碰撞!煙道爆破帶來的可怕破壞和“天罰”的恐怖聯(lián)想,徹底摧毀了所有人的心智!
就在這片目不能視、嗆咳連連、徹底陷入末日恐慌的鬼蜮中!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閃動!
陳默!他早已算準(zhǔn)了王癩子受驚后會本能的反應(yīng)方向!他像一匹嗅到血腥的野狼,壓低身體,逆著嗆人的濃煙和瘋狂逃竄的人流,用濕布捂著口鼻,憑借著爆炸后稍縱即逝的混亂和濃煙的掩護(hù),雙眼燃著冰冷的地獄之火,目標(biāo)只有一個——王癩子腰間那柄刻著“教化萬民”的染血戒尺!
近了!更近了!王癩子龐大的身影在濃煙里翻滾掙扎,那柄插在后腰皮帶上、沾滿匠人血肉的兇器如同血腥的燈塔!
陳默的指尖幾乎已經(jīng)觸到那冰涼光滑的硬木戒尺尾端!胸腔中壓抑已久的狂喜即將噴薄而出!弒父之仇的利刃,就在此刻!
“畜生!住手!!”
一聲破開濃煙的沙啞怒吼陡然在陳默左側(cè)炸響!那聲音飽含著無盡的絕望和拼盡性命的決絕!父親陳鐵山! 他竟然拖著虛弱的身體,不知何時(shí)沖進(jìn)了這翻滾的濃煙煉獄!他渾濁的瞳孔里此刻只剩下一個景象:他的兒子!正手持利刃(在濃煙和角度下,陳默拾撿散落鐵片的身影被誤認(rèn)為刺殺),撲向掙扎的王癩子!
護(hù)犢的本能壓倒了一切!陳鐵山那瘦骨嶙峋的身體里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兇猛力量!他如同撲火的飛蛾,朝著陳默和王癩子之間的方向,用盡全身的力氣狠狠撞去!想要撞開兒子,阻止他可能被千刀萬剮的刺殺行為!
“砰!”沉悶的肉體撞擊聲!
混亂!徹底的混亂!在陳鐵山撲來的瞬間,陳默正全神貫注于那柄戒尺!身體被父親這舍命一撞撞得一個趔趄!握向戒尺的手偏離了方向!
而王癩子在被濃煙嗆得涕淚橫流、驚懼逃竄的當(dāng)口,突然感到身后一股巨大的推力!
“嗷!”一聲痛極的慘嚎!
不是預(yù)想中被刺中要害的劇痛,卻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恐怖失重感和貫穿膝蓋的可怕沖擊!王癩子龐大的身體如同被伐倒的枯樹,狠狠地朝地面撲倒!他的右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內(nèi)扭曲,膝蓋處白骨森森支離破碎地刺穿了皮肉!戒尺!那柄“教化萬民”的兇器,在劇烈的推撞混亂之中,硬木的尖端狠狠砸在了一塊崩飛的尖銳鑄鐵砧塊上!巨大的沖擊力下,竟然被生生折斷!半截?cái)嗔训膱?jiān)硬木齒,如同死神的獠牙,不偏不倚地深深刺穿了他的左小腿肌肉!鮮血瞬間染紅了泥濘的地面!
劇痛和絕望讓王癩子瞬間明白了什么!他那張被煙灰糊滿的麻子臉因劇痛而瘋狂扭曲,充血的眼睛穿透滾滾濃煙,如同來自地獄最深處怨毒的詛咒,死死鎖定被陳鐵山撞開的陳默:“陳家小雜種!你給老子等著!老子告你爹……告你爹私藏精鐵鑄……私兵! 老子要你陳家……全家……點(diǎn)天燈!!”
“爹!”陳默肝膽俱裂!他眼睜睜看著父親撞開他的同時(shí),王癩子手中揮舞的什么東西(實(shí)際是斷裂戒尺濺起的鐵塊)狠狠砸在了陳鐵山的側(cè)腰!父親痛哼一聲,臉色瞬間灰敗!像一片失去所有支撐的破布,軟軟地向后倒去!
“轟隆——”又一道刺眼的白電猛然撕裂濃重黑云!慘白的光芒如同巨大的探照燈,短暫地照亮了整個被濃煙包裹、如同鬼域降臨的后院殘骸!
就在這如同神祇降世般的光明一閃而逝的瞬間——
一道粘稠溫?zé)岬囊后w順著陳默后頸流淌下去!是父親的血!但伴隨著這溫?zé)崃魈实模撬蟊臣珉喂翘幠菈K火焰胎記——從未有過的滾燙!從未有過的明亮!
“啊——!”劇烈的灼痛讓他無法自持地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低吼!他猛地回頭!
在閃電消失前最后一秒的光芒殘影里,在離后院不遠(yuǎn)的一條更幽深窄巷盡頭,在暴雨和濃煙的掩護(hù)下,緊貼著陰影泥墻的地方——
一頂被雨水完全浸透、骯臟灰敗的斗笠下沿微微抬起!斗笠下,一張瘦得如同裹著人皮的骷髏般的老臉正對著他!那張臉上沒有絲毫活人的血色,灰白的皮膚緊貼著高聳的顴骨,嘴唇干癟如兩片干裂樹皮。唯獨(dú)那雙眼睛! 渾濁泛黃,卻像吸飽了血的毒蚊,正死死地、貪婪地、帶著無邊狂熱和一絲冰冷的評估,聚焦在陳默的后背!聚焦在那片在閃電下因灼痛而更加猙獰鮮亮的火焰胎記之上!
他肩上扛著的,是一根如同慘白人腿骨打磨而成、表面刻滿詭異蛇紋的長長骨笛!笛尾幾個小孔被雨滴潤濕,在電光下如同吸血的蚊口!
“火……火德……圣子……”沙啞干澀如同鐵锨刮過骨片的聲音,被狂風(fēng)驟雨撕扯得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冰冷的詛咒,清晰地透過雨幕釘入陳默的耳中!“……竟藏此賤籍……”
“爹!!!”
陳默的吼聲穿破雷雨,帶著瀕死野獸般的凄厲!他根本無暇顧及那陰影中的窺伺!父親的體溫在懷中急速流失!側(cè)腰的衣襟被某種尖銳鐵片劃破的口子里,正泊泊地、滾燙地涌出暗紅色的粘稠血液!那是內(nèi)臟受傷的征兆!
憤怒!如同火山底部最熾熱的熔巖!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也奇異地將后背那胎記灼燒靈魂的劇痛強(qiáng)行壓下!他猛地抬眼,如同發(fā)狂的兇獸,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在泥水中因腿斷刺骨劇痛而鬼哭狼嚎翻滾的王癩子!他死死盯著那截沾滿父親和自己鮮血的斷裂戒尺殘片!“教化萬民”四字,在雨水的沖刷下更加猙獰刺目!
那是父親用血染紅的兇器!是元廷這座食人巨獸伸向底層最鋒利的獠牙!
“啊啊啊啊啊——!”
一聲暴烈狂怒的吼叫撕裂雨幕!陳默甚至沒看清自己如何動作!他的手如同裝了機(jī)括般彈出!準(zhǔn)確無誤地?fù)破鹆四嗨心菈K沾血的斷裂戒尺!一股無法形容的、來自前世喋血戰(zhàn)場、來自靈魂深處、來自胎記灼燒烙印的狠戾兇暴氣息瞬間充斥四肢百骸!
沒有思考!只有毀滅!
“噗嗤!”
堅(jiān)硬冰冷的斷木尖端,混雜著雨水和狂嘯的狂風(fēng),裹挾著陳默全身的力量和他兩世為人積壓的滔天怨毒!
狠狠刺入了王癩子剛剛因咒罵而大張的、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的、臭氣熏天的口中!
“唔呃——!”恐怖的碎裂感和無法言喻的劇痛讓王癩子凸出的眼球瞬間布滿了猩紅的血絲!剩下半截惡毒的詛咒被硬生生捅回了咽喉深處!只剩下嗚嗚嚕嚕的恐怖吞咽聲和大量的血沫從被撐開的嘴角噴濺而出!
這一刺!干凈!利落!狠絕!帶著一種發(fā)泄式的、撕裂命運(yùn)枷鎖的狂暴快感!
“老狗!”陳默的身體因巨大的爆發(fā)力和精神沖擊而微微顫抖,聲音卻冷得如同冰封深淵刮出的風(fēng),死死盯著王癩子那雙因劇痛和瀕死而渙散、充滿無邊恐懼的眼瞳,像宣讀神祇的最終審判,“這‘教化萬民’的印!烙你嘴里!下輩子記得做條好畜生!”
“呼啦——!”
就在這時(shí),濃煙翻騰的后院與鋪?zhàn)舆B通的一扇破窗突然在狂風(fēng)的催逼下被猛地吹開!強(qiáng)烈的氣流涌入!后院深處,那堆因爆炸而散落、浸泡在雨水中的煤屑、浸透了油脂的廢棄破麻布、陳年干燥的木屑,被濺落的火星點(diǎn)燃!
“轟!”一小片熾烈的火焰猛地騰起!貪婪的火舌舔舐著濕冷的空氣,發(fā)出噼啪的歡叫,并迅速在狂風(fēng)助長下蔓延開來!后院,化作了一片熊熊燃燒的小型火場!
“賊老天……助我!”陳默眼中閃過一絲近乎瘋狂的光芒!后院這把火來得正是時(shí)候!
“小滿!娘!”他厲聲嘶吼,不顧一切地將重傷昏迷的父親背起,用顫抖的手死死護(hù)住父親腰側(cè)的傷口!血!父親溫?zé)岬难樦缚p不斷滲出,與冰冷的雨水交織!但此刻他心中只有一念頭——必須制造滅門假象!偽造一家被這把天罰雷火燒死的鐵證!
他如同負(fù)傷的兇獸,背著奄奄一息的父親,撞開濃煙滾滾的側(cè)門,在狂風(fēng)暴雨和身后逐漸燃起的熊熊火光中亡命狂奔!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血水浸透了他的后背,父親的氣息越來越微弱。胎記處的灼痛如跗骨之蛆再次瘋狂啃噬神經(jīng)!巷口盡頭,那雙如附骨之疽的、來自深淵角落的血蚊之眼,仍在黑暗中死死鎖定著他的后背!
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如鞭子抽在臉上。陳默每一步踏在泥濘中,都沉重得像是拖著千鈞的鐵鏈。父親伏在背上,滾燙的側(cè)腰傷口不斷涌出粘稠的血液,將陳默破爛的后背染成一片暗紅,又在滂沱大雨的沖刷下變得冰涼刺骨。每一次顛簸,都讓背后傳來父親壓抑不住的、破碎的痛哼。
“爹…撐住…”他喉頭發(fā)緊,聲音被風(fēng)雨撕碎,更像是對自己的囈語。
寒窯在視野中顯露輪廓,如同蜷縮在泥沼中的垂死巨獸。王氏和小滿正死死扒著漏風(fēng)的門框,在傾盆大雨中望眼欲穿,如同兩尊被雨水澆透的石雕。當(dāng)她們看見陳默背上那血人般的陳鐵山時(shí),小滿發(fā)出一聲凄厲的哭叫,王氏則踉蹌著沖了過來,手忙腳亂地去接,枯瘦的手指拂過丈夫被血染透的腰側(cè),再觸到他冰涼如死灰的臉頰,渾身劇烈地抖了起來。
“快…進(jìn)去!”陳默根本不敢停下腳步,低吼著撞入寒窯。冰冷的空氣混雜著潮氣和霉味撲面而來,這里也并非安全港。
“聽我說!”他把父親小心翼翼放在冰冷的土炕上,回身一把攥緊母親因恐懼和悲傷而抖得不成樣子的手腕,力氣之大,幾乎要將她的骨頭捏碎。他的眼睛因?yàn)楸彻獾年幱帮@得異常幽暗,里面翻騰著如同巖漿般熾烈冷酷的火焰。
“外面起大火了!風(fēng)聲會傳開!官府的人很快就會到!李有財(cái)…王癩子知道是爹!”陳默語速極快,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鐵釘,“他們現(xiàn)在要么死透了,要么還剩一口氣,但一定會攀咬我們‘私藏精鐵’,那是要誅九族!點(diǎn)天燈的罪!唯一的活路,是我們?nèi)叶肌馈谶@里!死在這場‘天雷’引起的大火里!”
王氏如遭雷擊,身體晃了晃,幾乎要軟倒在地,臉上血色褪盡,嘴唇哆嗦著,想說什么,卻只發(fā)出咯咯的牙齒撞擊聲。私藏精鐵?!她猛地想起什么,目光如刀般射向陳默!那把淬火的斷鉗!是它!這東西怎么會……
“沒時(shí)間了!”陳默根本不給母親思考的余地,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錐子,狠狠釘在王氏懷中那個褪色的繡囊上!砒霜!
“娘!”他一把奪過那個散發(fā)著詭異寒氣的繡囊!“您給的藥,就用在這里!”
王氏渾身劇震!她瞬間明白了兒子的計(jì)劃——用砒霜制造被燒死者的焦黑! 那是絕望的、自毀的、讓人毛骨悚然的瘋狂!她的目光落在炕上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丈夫臉上,又落在年幼驚恐的小滿身上。那孩子赤著腳,被雨水泡得發(fā)白的腳丫踩在冰冷的泥地上,一雙大眼里全是恐懼和不解的淚水。
“哥…娘…”小滿怯怯地、帶著無盡驚恐地喊著。她沒聽懂那些話,但她感覺到一種比外面的狂風(fēng)暴雨更可怕的寒冷,正從哥哥身上散發(fā)出來。
就在這時(shí)——
陳默猛地彎腰,從積水的墻角,一把拖出一個早已被雨水泡得腫脹、微微腐爛發(fā)臭的豕(豬)蹄!那是前幾日餓死的野豬,被他們冒險(xiǎn)拖回勉強(qiáng)充饑后剩下的殘肢!
他將那散發(fā)著腐臭的豕蹄塞到母親冰冷僵直的手中!然后,將他的柴斧——一把銹跡斑斑、刀口布滿缺口的鈍斧,狠狠拍在豕蹄旁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如同喪鐘!
最后,他指著寒窯最里面那塊相對干燥的、堆滿破爛稻草的角落!
“娘!”陳默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地獄判官的斷喝,帶著不容置疑的殘忍!他一把奪過王氏手里那把冰冷的鈍斧,強(qiáng)行塞進(jìn)她發(fā)抖的手中,“斬?cái)嗨∪M(jìn)火堆里!讓它燒!燒成‘父親的殘骨’!”他手指猛地點(diǎn)向那根腐敗惡臭的豕蹄,“這是咱全家最后的生路!斬!”
王氏呆滯地看著被強(qiáng)行塞進(jìn)手里的斧柄,粗糙冰冷的木頭像烙鐵一樣燙著她麻木的手心。她抬頭看向兒子,那雙她生養(yǎng)了十六年的眼睛里,此刻燃燒的是何等陌生而恐怖的火焰!狂野!決絕!吞噬一切!那不是她的二狗,那是一尊被仇恨和絕境塑造成的復(fù)仇兇神!
“好…”一聲破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從她喉嚨深處飄出,隨即被一聲如同野獸瀕死前哀嚎的悲泣取代!“啊啊啊——!”
她枯槁的臉上爆發(fā)出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猙獰!那是被逼到絕境的母獸最原始的瘋狂!渾濁的老淚如同噴涌的泉水般滾下!她高舉起了那柄銹蝕鈍重的柴斧!不是斬向那根惡腐的豕蹄!
“好!好!娘當(dāng)修羅!!”她嘶聲尖叫,聲音刺破雨幕,帶著無邊怨毒和毀天滅地的犧牲!“娘把這身人皮撕了!換你們倆的生路!”
鈍重的斧刃帶著風(fēng)聲,狠狠劈下!
“咔嚓!”
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頭碎裂的異響!
腐肉飛濺!渾濁的膿血夾雜著碎骨渣滓濺了王氏滿頭滿臉!更濺上了小滿慘白如紙的小臉和驚恐欲絕的眼睛! 那孩子發(fā)出一聲完全不似人聲的尖利嗚咽,渾身痙攣著向墻角縮去,如同見了鬼!
王氏握著染血的鈍斧,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魂魄。她臉上糊滿了惡臭的污血,呆滯地看著地上那根被從中間劈開、露出森森白骨和腐敗組織的豕蹄。她完成了。
在距離寒窯不遠(yuǎn)的、一處能夠俯瞰這搖搖欲墜之地的更高處矮墻后。
那道披著濕透灰敗斗篷的影子,宛如融化的黑暗本身,在雨水的沖刷下紋絲不動。那顆藏在斗笠陰影下如同骷髏般的干癟頭顱微微抬起。那雙渾濁泛黃、如同嗜血毒蚊般的眼睛,穿透如織的雨幕和搖曳的雨絲,將寒窯門口那瘋狂、血腥、決絕的駭人一幕盡收眼底!
他的嘴角,那兩片干裂如樹皮的嘴唇,極其緩慢地、扭曲地向上提起,牽出一個毫無溫度、如同墓穴裂口般的笑容。 那笑容里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一種近乎狂喜的發(fā)現(xiàn)!
骨笛冰冷濕潤的邊緣,輕輕貼在他同樣冰冷的唇邊。他沒有吹響。
然而,一種無聲而詭異尖利、仿佛用指甲刮擦朽骨的精神嘶鳴,卻如同無形的毒蛇,猛地灌入陳默狂跳的心臟深處!那是對地獄火種的認(rèn)證!對背負(fù)“火德”之名卻掙扎于泥沼的“圣子”最終降落的冰冷召喚!
陳默驀然抬頭!背脊上那塊胎記如同感受到回應(yīng)的烙印般瘋狂灼燒!目光如同閃電般射向那矮墻之上的黑暗陰影——他看到了那張?jiān)谟昴恢腥綦[若現(xiàn)的枯瘦鬼臉!看到了那支如人骨慘白的長笛!更清晰無比地看到了那支笛的末端——
幾個深深的孔洞邊緣,殘留著模糊不清的暗紅色印記,如同凝固干涸的陳舊血跡!
不是幻覺!那個在鐵匠鋪后巷用骨笛召喚胎記的存在,一直跟到了這里!
他的路斷在漫天暴雨里,斷在母親手中劈開腐肉濺起的血泥中,而前方的暗影里,一支染血的骨笛正無聲指向漆黑不見底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