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勢漸歇,鉛灰色的天幕低垂,將燒成廢墟的陳家寒窯籠罩在死寂的粘稠里??諝鈴浡钊俗鲊I的焦糊味、濕木頭悶燃的嗆人煙氣,以及一種更深的、皮肉油脂被烈焰舔舐后殘留的、混合著奇異甜腥的惡臭。幾縷殘煙如同不甘的怨魂,從坍塌焦黑的梁木縫隙中幽幽升起。
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碎了這份死寂的粘稠。李縣丞那張蠟黃干癟的臉在幾個衙役簇擁下出現在廢墟邊緣。他勒住馬,細長的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掃過這片狼藉,蠟黃的臉上沒有絲毫悲憫,只有一種事態失控后的陰鷙惱怒和急于掩蓋什么的焦躁。他翻身下馬,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維持的官威,但微微顫抖的指尖暴露了內心的不寧。
“仵作!”李有財的聲音尖利,穿透潮濕的空氣,“給本官仔細驗!活要見人,死要見尸!陳家上下,一個都不能少!”他的目光死死釘在廢墟中心那幾坨蜷縮焦黑、幾乎與炭化木梁融為一體的扭曲人形上。那是王氏和陳默精心布置的“杰作”——用稻草、破布裹著那根被劈開的腐敗豕蹄,再潑上僅存的燈油焚燒而成。
一個穿著油膩皂衣、佝僂著背的老仵作應聲上前,臉上帶著見慣生死的麻木。他打開一個破舊的木箱,取出一柄細長彎曲、閃著冷光的銅質小鉤和一柄邊緣磨得極薄的小刀。他蹲下身,動作熟練而冷漠,如同處理案板上的豬肉。銅鉤精準地探入其中一具“焦尸”的口腔,小心翼翼地撬開那被燒得粘連在一起的、焦炭般的下頜。
李縣丞湊近幾步,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仵作的動作,呼吸都屏住了。他需要確認!確認陳鐵山這個最大的隱患,已經化成了灰!
“大人,”老仵作的聲音平板無波,帶著職業性的漠然,“按《大元檢驗格目》,需以齒痕定身?!彼菔莸氖种改笾~鉤,用力將那焦黑下頜掰開一個更大的縫隙,露出里面幾顆同樣被熏得烏黑、但尚未完全碎裂的牙齒?!叭籼X圖冊來比對?!?/p>
一個衙役立刻捧上一本用粗糙黃麻紙釘成的冊子,上面用墨線勾勒著轄區內匠戶的牙齒特征簡圖——這是元廷控制賤籍的殘酷手段之一。
老仵作瞇起昏花的老眼,湊近那焦尸的口腔,仔細辨認著牙齒的形狀、排列、缺失的位置。他的手指沾了點唾沫,試圖抹去牙齒表面的黑灰。李縣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蠟黃的臉上滲出細密的冷汗。王癩子臨死前那惡毒的嘶吼——“私藏精鐵!”——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神經。一旦坐實,他李有財倒賣軍械給北元殘部的勾當,頃刻就會暴露!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唔……”老仵作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異樣,他費力地從焦尸牙縫深處,用細薄的小刀尖,極其小心地剔出了一小撮極其細微的、暗黃色的粉末狀殘留物。那東西混在焦炭和唾液凝結的污垢里,毫不起眼。
“這是……”老仵作湊到鼻尖,極其輕微地嗅了一下,眉頭瞬間緊鎖!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刺鼻的硫磺酸澀氣味鉆入鼻腔!他猛地抬頭,驚疑不定地看向李縣丞!
李縣丞的心猛地一沉!硫磺?!官造坊爆炸的殘留?!難道……
就在李縣丞和仵作被那細微硫磺殘留攪得心神不寧之際,距離廢墟不過百丈之遙的渾濁運河邊,一場更為殘酷的告別正在上演。
一艘破舊不堪、吃水極深的運糧船緊貼著泥濘的河岸。船艙里塞滿了面黃肌瘦、眼神麻木的流民,如同沙丁魚罐頭。船板縫隙里滲出污濁的泥水,混雜著汗臭、霉味和一種更難以言喻的、如同死魚在烈日下暴曬多日后的濃烈腥腐氣。
船舷陰影處,王氏死死抱著昏迷不醒、氣息奄奄的陳鐵山。丈夫腰側簡陋包扎的布條早已被血水和泥漿浸透,暗紅一片,體溫低得嚇人。她枯槁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被徹底抽空靈魂后的死寂。她那雙曾經為家人縫補漿洗、布滿老繭的手,此刻正神經質地、一遍又一遍地蘸著懷中那個褪色繡囊里的砒霜粉末,涂抹在陳鐵山裸露在外的、沾滿泥污的腳踝和小腿上!
白色的粉末混著泥水和丈夫傷口滲出的血水,在她指下變成一種詭異粘稠的灰黑色糊狀物,散發出淡淡的、令人心悸的苦杏仁氣息。她涂抹得極其認真,如同在完成一件神圣的祭品,要將丈夫身上屬于“陳鐵山”的最后一點痕跡徹底抹去,變成一具無人認領的“焦尸”!
“娘……”一聲微弱、顫抖、帶著無盡驚恐和破碎的嗚咽從旁邊傳來。
小滿蜷縮在濕冷的船板角落,小小的身體縮成一團,像一只被暴雨打落巢穴的雛鳥。她那雙曾經清澈懵懂的大眼睛,此刻空洞地睜著,瞳孔深處映照著母親那瘋狂涂抹毒藥的側影,以及父親腿上那不斷擴大的、散發著死亡氣息的灰黑色斑塊。王氏臉上濺到的幾點腐敗豕蹄的膿血早已干涸發黑,如同烙印在她枯槁面頰上的罪惡圖騰。 寒窯里母親揮斧劈開腐肉、膿血飛濺的恐怖畫面,與眼前這更加詭異陰森的景象重疊、撕裂!
“嗬…嗬…”小滿的喉嚨里發出不成調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小小的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卻再也發不出一個清晰的音節。極度的恐懼像冰冷的巨手扼住了她的喉嚨,碾碎了她的神智。她失語了。世界在她眼中只剩下灰黑和粘稠的血色。
陳默的心如同被冰冷的鐵爪狠狠攥?。∷粗妹每斩吹难凵窈湍赣H那近乎癲狂的麻木,一股混合著滔天恨意和尖銳心痛的洪流幾乎將他沖垮!他猛地別過頭,強迫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更迫切的危機上——如何將重傷的父親藏進船艙深處那堆散發著濃烈惡臭的壓艙“鹽尸”之中!
這些是運河漕運的潛規則——用餓殍的尸體壓艙底,一來增加重量吃水深不易被查,二來尸體腐敗產生的氣體能頂起船身。這些尸體被粗暴地用破草席或麻袋包裹,胡亂堆疊在船艙最底層,浸泡在滲入的污濁河水中,早已腫脹發白,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
“快!搭把手!”陳默低吼著,和臨時搭伙的一個沉默寡言的退伍老兵趙鐵柱一起,費力地將昏迷的陳鐵山抬起。趙鐵柱臉上那道從眉骨劃至嘴角的猙獰刀疤在昏暗光線下微微抽動,他沒說話,只用獨臂死死托住陳鐵山的腰,避免觸碰那致命的傷口。
兩人合力,艱難地將陳鐵山塞進一個相對“新鮮”、尚未過分腫脹的破麻袋里。麻袋口用草繩草草扎緊,混雜進那堆散發著地獄氣息的尸堆之中。惡臭瞬間包裹了陳鐵山,也包裹著陳默的心。
“開船——!”船老大嘶啞的吼聲從船頭傳來,帶著不耐煩的催促。
沉重的船篙撐開泥岸,破舊的運糧船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緩緩駛離這片彌漫著焦糊與死亡氣息的河岸。陳默最后看了一眼岸邊那片焦黑的廢墟,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釘在李縣丞那模糊的身影上。
爹,娘,小滿……這血海深仇,我陳默記下了!他攥緊了拳頭,掌心尚未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鮮血滲出,混著船舷的泥水,滴落在渾濁的運河里。
船行緩慢,如同在粘稠的墨汁中蠕動。船艙里死寂一片,只有壓抑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渾濁的河水拍打著朽爛的船板,發出空洞的嗚咽。陳默背靠著冰冷的船板,懷中緊摟著失魂落魄、渾身冰冷的小滿。妹妹小小的身體在他懷里僵硬得像塊木頭,只有偶爾不受控制的細微顫抖,證明她還活著。
王氏蜷縮在尸堆旁,臉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無聲地聳動。她懷中那個裝著砒霜的繡囊,如同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胸口。
疲憊和傷痛如同潮水般襲來,陳默的眼皮沉重如山。就在意識即將沉入黑暗的邊緣——
“嗚——嗚——嗚——”
一陣低沉、悠長、如同從九幽黃泉深處傳來的嗚咽聲,毫無征兆地穿透了船艙污濁的空氣,鉆進陳默的耳膜!那聲音并非來自現實,更像是一種直接在顱骨內震蕩的精神共鳴!陰冷!粘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召喚感!
陳默渾身劇震!猛地睜開雙眼!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鬼手攥緊!后背肩胛骨處,那塊沉寂了片刻的火焰胎記,如同被這詭異的嗚咽聲瞬間點燃!轟!一股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尖銳的灼痛感猛然爆發!仿佛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正從那胎記深處狠狠刺出,要將他整個肩胛骨洞穿、撕裂!
“呃??!”陳默猝不及防,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身體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額頭瞬間布滿冷汗!
這感覺……是那個東西!那個在鐵匠鋪后院、在寒窯廢墟外窺伺的鬼影!他猛地扭頭,透過船艙狹窄的、糊滿泥漿的破窗縫隙,死死望向運河岸邊的方向!
濃重的水汽和漸起的薄霧模糊了視線。但在那片蘆葦叢生的河灣陰影里,借著昏暗的天光,他依稀看到了——
一艘狹長、低矮、通體漆黑如墨的小舢板,如同漂浮在水面上的巨大棺槨,悄無聲息地滑出蘆葦蕩!船頭,一個披著濕透灰敗斗篷、身形枯槁如骷髏的身影靜靜矗立!斗篷的兜帽壓得極低,只露出一個干癟如樹皮的下巴。他枯瘦如柴的手中,緊握著一根慘白得如同人腿骨打磨而成、表面刻滿扭曲蛇紋的長長骨笛!
笛尾,幾個深邃的孔洞,正對著陳默的方向!
那低沉詭異的嗚咽聲,正是從這骨笛中發出!穿透空間,直抵靈魂!它在呼喚!在鎖定!
“守……守火人……”陳默的牙齒因劇痛和寒意而咯咯作響,前世記憶中關于白蓮教“守火人”的零星碎片驟然閃過!這些人是教中最神秘、最狂熱的追蹤者,如同跗骨之蛆,只為尋找傳說中的“圣子”!
胎記的灼痛隨著笛聲的持續而不斷加??!如同呼應!如同臣服!陳默感覺自己的半邊身體都快要被這無形的火焰燒成灰燼!他死死咬住下唇,嘗到了濃重的血腥味,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不能被這聲音控制!不能被這鬼影發現!
他猛地低下頭,將小滿冰冷僵硬的小臉更深地埋進自己懷里,試圖用身體隔絕那可怕的笛聲。然而,就在他低頭的瞬間——
“嘩啦!”一聲水響!
船艙底層,那堆散發著惡臭的壓艙尸袋中,一個靠近邊緣的、裝著陳鐵山的麻袋,因為船只的輕微晃動和尸堆的擠壓,袋口扎著的草繩竟然松脫了! 一只沾滿泥污和暗紅血漬、蒼白浮腫的腳踝,赫然從松開的袋口滑了出來!無力地耷拉在浸泡著尸水的艙板上!
更致命的是,陳鐵山腰側那片被血浸透的破爛衣襟,也因此暴露了一角!那片刺目的暗紅,在昏暗骯臟的船艙里,如同黑夜中的一點火星!
“停船——!查漕!”一聲粗暴的斷喝如同炸雷,猛地從前方霧氣彌漫的河面上傳來!
一艘比運糧船稍小、卻明顯堅固迅捷的官家漕船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破開水霧,橫攔在前方!船頭站著幾個身穿半舊皮甲、手持明晃晃腰刀的漕丁,為首一個滿臉橫肉、眼露兇光的疤臉漢子,正是負責這段河道稽查的小頭目。
破舊的運糧船如同受驚的老龜,猛地一顫,被迫停了下來。船老大點頭哈腰地迎上去,諂媚地遞上幾張皺巴巴、幾乎被水汽浸爛的“浮票”——這是流民船勉強通行的憑證。
疤臉漕丁頭目看都沒看那廢紙般的浮票,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如同刮骨鋼刀,在擁擠骯臟、散發著沖天惡臭的船艙里掃視。他的鼻子厭惡地皺了皺,顯然對這“鹽尸”壓艙的氣味習以為常,但那雙眼睛卻毒辣得很。
“媽的,晦氣!”他罵罵咧咧,目光最終落在了船艙底層那堆散發著最濃烈惡臭的尸袋上。尤其看到了那只從松脫麻袋口滑出的、沾滿泥污血漬的蒼白腳踝!
“那袋!”漕丁頭目手中的腰刀猛地抬起,雪亮的刀尖帶著森然寒氣,精準地指向了陳鐵山藏身的那個麻袋!“口子都開了!鼓鼓囊囊的,裝的什么玩意兒?給老子挑開看看!別他媽是夾帶了私鹽!”
刀尖距離那只滑出的腳踝,不過咫尺之遙!只要輕輕一挑,陳鐵山重傷昏迷的身體和腰側那致命的傷口,將暴露無遺!王氏猛地抬起頭,臉上死寂的麻木瞬間被巨大的驚恐取代!趙鐵柱那只獨臂肌肉瞬間繃緊!陳默的心臟幾乎停止了跳動!后背胎記的灼痛如同催命的符咒,與岸上那若有若無的骨笛嗚咽交織成死亡的樂章!
“官爺!使不得??!”船老大哭喪著臉撲上來,“都是些爛透的臭肉,污了官爺的眼……”
“滾開!”疤臉漕丁一腳踹開船老大,臉上橫肉抖動,露出殘忍的獰笑,“老子倒要看看,是哪個短命鬼的‘福氣’這么大,死了還能給老子添堵!”他手中的腰刀,帶著貓戲老鼠般的殘忍,刀尖閃爍著寒光,緩緩地、穩穩地,朝著那松脫的麻袋口、朝著那只蒼白浮腫的腳踝上方、朝著那暴露的一角暗紅血衣——狠狠刺了下去!
刀鋒破開潮濕麻袋的嗤啦聲,如同地獄之門開啟的喪音!
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全身血液瞬間涌向頭頂!岸上,那骨笛的嗚咽聲陡然變得尖利急促!如同厲鬼的狂笑!后背胎記的灼痛瞬間攀升至頂點,仿佛要將他的靈魂都焚燒殆盡!
完了嗎?一切掙扎,終究抵不過這吃人的世道和如影隨形的鬼魅?!
麻袋被鋒利的刀尖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腐爛的惡臭混合著新鮮的血腥味猛地噴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