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裹著藥香，在昭凰殿的檐角織成綿密的簾。
小產后的第四日，南榮仍不能下榻。湯藥在琉璃盞里涼了又熱，她總怔怔望著窗外，看花瓣被雨水打落，一片片粘在春桃新糊的茜紗窗上
太醫說她是憂思傷神，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日陛下來時眼里的平靜。
“皇后娘娘，該喝藥了。”素明的聲音輕得像怕驚碎琉璃盞。
南榮推開藥盞，不用嘗也知道這藥苦的很。
她已經喝了整整五年的藥，這個孩子來之不易沒有人比她還要清楚。
可現在孩子沒了。
現在她看著窗外開的那么艷的桃花只覺著刺眼。
素明沒法子了，跪在地上求娘娘用藥。
這些日子不管她如何勸解娘娘，可娘娘好似丟了魂，藥不喝了，身子也不顧了。
白棋還站在殿外候著復命。
“娘娘，您還年輕，陛下疼愛敬重您，孩子肯定還會有的…”
疼愛？
這些日子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陛下對她…
“不會了…我不會再有孩子了。”
南榮知道，這是她第一個孩子，也是最后一個。
可比起孩子她更在意陛下啊…
南榮眼眸低垂，忽的想到了什么，總算是有了些生氣。
“素明，你去向陛下請旨，說我想見母親一面。”
“是…”
素明將藥盞放在皇后面前才退下。
素明一出來就看見白棋焦急的來回踱步。
“白棋。”
素明低聲喊了她一聲，白棋趕緊上前，“姑姑，是我沒用…”
她還是沒能請來陛下。
素明沒有責怪白棋，她們都是奴婢，主人要做什么都是一句話的事，可她們這些微不足道的人卻足以因此喪命。
陛下今天又不會來了。
這些天昭凰殿的燈火總是滅的很早，因為南榮不喜歡這些燭火，那么刺眼的光怎么就能照亮這空蕩蕩的宮殿，殿里的地龍一直燒著，寒意還是裹挾著南榮的全身。
夜半時，殿門被緩緩推開。
南榮幾乎是瞬間清醒過來，甚至沒來得及穿上鞋子就下了床榻，是陛下…
她撲到陛下的懷里，周明景熟練的抱起她。
他把人好生安置在床上，哄著人入睡。
是彼此都沉默無言的一夜。
在床榻上周明景小心又無比眷念的護著懷里的人，他知道南榮這一夜睡得并不安穩，也知道經此一事，有許多事都錯了。
他想，若是先帝在世時，遇到同等選擇，是否如他這般無能。
顯然不是，先帝最重祖訓，怎會和他一樣。
——
南榮醒來時床側的人已經離開。
這一個月來，陛下白日是陪著她，可…從未留宿過她這里，南榮查了彤史，陛下前日里去了虞嬪那里，昨晚是在徐貴人那里！
陛下送來養身子的補品如流水一樣送來，可在她看來補品再好有什么用！
她的身子已經是這樣病怏怏的，短時間根本養不好，太醫說短則一年，長則三四年，而陛下顯然是不能等，陛下需要孩子，這恰恰是她給不了的。
她每日都翻著宮中的彤史，這里每日都會添上一筆。
從前南榮不在意這宮里有多少人，可現在她翻開才知道原來陛下的后宮整整有四十七位年輕貌美的妃嬪！
她們年輕貌美，身體健康，能為陛下誕下健康的孩子。
可自己呢？
是不是已經年老色衰，陛下這六年來已經看厭了？
那些新鮮的面容，她們年輕，容貌昳麗，陛下的心里怕是不能只有她一人了。
南榮曾三次上書陛下請母親入宮陪伴，可陛下駁回兩次，現在總算是能見到了。
用過藥膳后南榮終于見到了母親。
母親與她坐在觀雨亭中對坐，宮女放下四周的簾子，遮住了外面刺眼令人厭煩的光。
屏退后殿的宮女，偌大的后園只剩下母女二人。
江夫人細細打量著南榮，南榮被看的不自在的很，視線躲避。
誰都沒有開口。
江夫人輕嘆一聲，將手邊已經涼掉的茶放到她手邊。
“你要見我，現見了，怎的反倒成了啞巴？”
“我…”南榮摩挲著茶盞，抬眼看著母親，淚水無法自抑的落到了杯盞中，掀起絲絲波瀾。
“母親，我…以后恐怕都無法侍寢…”
太醫說她的身子禁不住…要靜養。
江夫人眼神一頓，臉上依舊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只問她一句：“那么我的女兒想要什么呢？”
“我只要陛下，只要陛下心里只能有我一人，宮里的那些女人最好永遠都見不到陛下！”
“愚蠢。” 江夫人冷靜的看著情緒激動的女兒，只說了兩個字。
南榮已將她說的盡數忘卻，現在只知道周明景，一心撲在他身上，哪里還有以前的樣子？
江夫人也知道南榮不夠聰明，入宮的這幾年更是連自幼教導她的都忘了個一干二凈！
“只要陛下？” 江夫人這次連裝都不想裝，直接冷了臉，“我的女兒是被灌了迷魂湯嗎？不夠清醒你在這宮里都不夠死的。”
“母親，只要我身體修養好了，陛下怎么會去那些狐媚子殿中？”南榮直接將心里話說了出來，她脫口而出的話不止讓母親眉頭微皺，連她自己都有些錯愕，為什么她就說了出來？
不過轉念一想，很快就想通了。
是啊！
她就是能說出這些粗鄙的話，就是能用最惡毒的話來詛咒她們，每天晚上她都在咒，在恨，她根本就睡不著。
自己都覺得她快瘋了，每天都要讓侍寢局送來彤史一一查看，看昨晚又是哪個狐媚子侍寢。
江夫人目光變得有些復雜，顯然是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已經成了這個樣子。
“南榮，你可是皇后啊。” 江夫人再次提醒她身份，“東臨王不僅僅只是你的夫君，你或許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落差，可必須要知道你獨寵的這些年，這宮里也有很多人都獨守冰冷的宮殿，甚至五年都沒見過陛下一面。
我說這些話不是要替她們說話，只是想讓你知道，陛下就是陛下，永遠都不會只有一個女人，不會只容的下一個人。
而你南榮，是我們南氏的女兒，身份尊貴又何須與她們消耗？不管陛下是否寵你，都不會影響你在這宮里的地位。”
南榮沒料到母親會對她說這些，她根本就聽不進去。
“所以母親永遠都那么清醒，所以您不在意父親有多少外室，因為您根本就不愛父親，父親也心有所屬；可我和您不一樣，陛下是愛我的。”
“愛？”江夫人聽著她說的話簡直是氣笑了。
“我不在意是因為我知道我是幽都江氏的女兒，不管有沒有你父親的南氏，我都一樣身份貴重，就算不與你父親聯姻也會是其他世家貴族。”
“你是皇后，就算沒有自己的孩子，將來可以抱養，你應該盼著這宮里多些孩子出生，讓她們爭的頭破血流，皇后就只需坐在高位看著她們斗法。”
“不！” 南榮厲聲駁斥母親的話，“東臨的太子，只能出自我腹中。”
江夫人聞言直接拂袖而起，不愿再看她，直接背過身去。
“南榮，你已經忘卻了母親曾教導你的。
要不就不做，別弄臟自己的手；要不就做絕，但前提不是管哪種，都要心思縝密，而你顯然，不夠。”
“所以，有時候就需要借助旁人的力量，但保守秘密最穩妥的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