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饈閣的菜肴確實精美,但韓羿食不知味。蘇清讓插科打諢,趙襄兒溫言軟語,他卻如坐針氈,一直想找個單獨的機會問問蘇清讓這幾天的狀況。
飯后,趙襄兒果然“信守承諾”,帶著兩人在繁華的街市上漫步。她故意引著方向,七拐八繞,最終,那片熟悉的、燈火最為璀璨喧囂的區域,不可避免地出現在視野中——醉紅樓到了。
韓羿的腳步猛地頓住,臉色瞬間沉了下來。他看向蘇清讓,眼中帶著質問,蘇清讓默不作聲的偷偷搖了搖頭,表示他沒說,也不知道現在是什么狀況。
趙襄兒笑道:“將軍,侯爺,聽說這就是京城最有名的銷金窟,醉紅樓了。里面啊,可是藏龍臥虎,尤其有位叫‘碧漪’的清倌人,琴藝歌聲堪稱一絕!襄兒喜好音律,早已定好雅座,一起進去小坐片刻,品茗聽曲吧。”
趙襄兒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新奇”,仿佛全然不知此地與韓羿的糾葛,領在二人前面,帶著二人就往里走,邊走邊說:“襄兒也著實想開開眼界呢。”
蘇清讓與韓羿跟在趙襄兒身后,那雙好看的桃花眼一瞇就明白了,這是趙襄兒的局!她什么都知道!她是故意的!
趙襄兒領著他們上到二樓。
依舊是那間奢華的“攬月軒”。珠簾輕響,當那抹熟悉的倩影抱著琴走進來時,雅間內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云漪顯然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客人”。她的目光掃過蘇清讓尷尬的臉,落在韓羿那張陰沉緊繃、寫滿復雜情緒的臉上,最后定格在韓羿身邊那位身著華貴宮裝、氣質溫婉高貴的陌生女子身上。那女子正含笑看著她,眼神清澈,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居高臨下的審視。
云漪的心猛地一沉,抱著琴的手指微微收緊。她垂下眼瞼,掩飾住瞬間翻涌的驚詫和一絲復雜,微微福身:“碧漪見過蘇小侯爺,韓將軍,這位……貴客。”
趙襄兒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主動開口,聲音溫婉悅耳,仿佛真是慕名而來的聽眾:“碧漪姑娘不必多禮。這位是韓將軍,這位是蘇小侯爺,本宮是襄陽郡主。久聞姑娘琴藝歌聲冠絕京城,今日特來領教。”她刻意強調了“本宮”的身份,又用了“領教”二字,姿態放得并不算低。
“郡主謬贊,碧漪惶恐。”云漪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她走到琴案后坐下,目光低垂,不再看任何人,纖指搭上琴弦。
清越的琴音流淌而出,是她最拿手的一支曲子,空靈悠遠。然而,雅間內的氣氛卻異常詭異。
趙襄兒仿佛真的沉浸在琴音中,不時微微頷首,表示贊賞。她甚至親自拿起一塊精致的點心,姿態優雅地遞到韓羿唇邊,聲音嬌柔:“將軍,嘗嘗這個?味道很別致呢。” 那親昵的動作,如同恩愛夫妻間的自然流露。
韓羿身體瞬間僵硬!他看著近在咫尺的點心和趙襄兒含笑的眼神,又飛快地瞥了一眼琴案后那看似平靜無波的身影,只覺得一股熱血直沖頭頂!
拒絕?在云漪面前?那無異于向趙襄兒承認此地無銀三百兩!
接受?他似乎也不想,不想讓云漪誤會他與趙襄兒的關系……
就在他僵持的瞬間,趙襄兒又笑著將點心往前送了送,眼神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嬌嗔。眾目睽睽之下,韓羿最終只能極其僵硬地、快速地張嘴,將那點心囫圇吞了下去,如同吞下一塊燒紅的炭!他甚至嘗不出任何味道。
趙襄兒滿意地笑了,又拿起酒壺,親自為韓羿斟滿一杯酒,柔聲道:“將軍再飲一杯?這酒溫得正好。” 她再次將酒杯遞到他唇邊。
這一次,韓羿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抬手,自己接過了酒杯,聲音生硬:“謝郡主,我自己來。” 他仰頭將酒灌下,辛辣的液體灼燒著喉嚨,卻壓不住心頭的怒火和那強烈的、想要逃離此地的沖動。
蘇清讓在一旁看著,臉上的笑容也淡了幾分。他自然看出了趙襄兒的把戲——這是赤裸裸的宣誓主權!用最優雅的姿態,行最誅心之事!他看向云漪,只見她依舊專注地撫著琴,眉心的海棠花鈿在燈下靜靜綻放,側臉線條清冷而平靜,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只有蘇清讓注意到,她撫琴的指尖,在趙襄兒給韓羿喂食的瞬間,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琴音也出現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滯澀,隨即又恢復了流暢。
琴音裊裊,掩蓋不了雅間內暗流洶涌的窒息感。
韓羿如坐針氈,杯中的酒成了最苦澀的毒藥。
趙襄兒巧笑倩兮,一舉一動都帶著勝利者的從容。
云漪低眉撫琴,將自己隔絕在冰封的世界里。
蘇清讓搖著扇子,不動聲色的看著這一出趙襄兒“自導自演”的戲。他最初找趙襄兒過來只是想讓韓羿暫時走出自虐的困境,卻沒意料到事情會發展到現在的地步。若他不知道還好,但是云漪前幾天剛在他面前吐露過心聲,也不知道此番情景云漪現在看到,心里又是何感想。
琴音在詭異的氣氛中流淌,如同繃緊的弦。韓羿如坐針氈,趙襄兒每一次親昵的舉動,都像在云漪和他之間劃下更深的鴻溝,也在他心頭點燃更旺的怒火和屈辱。他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無聲的凌遲!
就在趙襄兒又端起酒杯,準備再次“體貼”地遞給他時,韓羿猛地放下自己手中的酒杯,發出“咚”的一聲脆響,打破了表面的平靜。他深吸一口氣,目光刻意避開琴案后的云漪,只看向趙襄兒和蘇清讓,聲音帶著刻意的“坦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
“郡主,其實……這位碧漪姑娘,就是前幾日我提及的、爹爹生前囑托照拂的那個……出了意外的遠房丫鬟,云漪。”
此言一出,雅間內瞬間寂靜。琴音戛然而止。
云漪搭在琴弦上的手指猛地蜷縮了一下,隨即又迅速松開,依舊低垂著眼瞼,仿佛什么都沒聽見。
趙襄兒臉上的笑容沒有絲毫變化,反而加深了些,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和掌控全局的從容。她放下酒杯,目光轉向云漪,語氣溫婉關切,卻字字如針:“原來是云漪姑娘?本宮方才失禮了。將軍重情重義,謹遵父命,這兩日為了姑娘的事奔波勞碌,甚是辛苦。姑娘如今可安好了?若有什么難處,盡管開口,本宮與將軍定會為你做主。” 她刻意強調了“這兩日”和“奔波勞碌”,又將韓羿的“辛苦”與她捆綁在一起。
不等云漪回答,趙襄兒又笑盈盈地轉向韓羿,聲音帶著幾分嬌羞和打趣的意味:“說起來,韓將軍,我父王前些日子來信,還提起你呢。說少時便覺得你英武不凡,與我甚是般配,常開玩笑說盼著能喝我們的喜酒呢。” 她說著,眼波流轉,又看向云漪,仿佛在分享一個無關緊要的趣事,“若真有那一日,云漪姑娘琴藝如此超絕,本宮定要花重金請姑娘在婚宴上撫琴助興,想必是極好的彩頭。”
“喜酒”!“婚宴”!“撫琴助興”!
她終于無法再維持表面的平靜,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死死扣住冰冷的琴弦,指節泛白。眉心的海棠花鈿,在跳躍的燭火下,襯得她臉色愈發蒼白透明。
明明已經對他絕望,但是聽到這些字眼,心里還是不可避免的觸動了一下。
她維持著一貫待客的微笑:“那云漪就靜候韓將軍的大喜之日了。”
韓羿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他沒想到趙襄兒會如此直白地在云漪面前提起這個!他猛地看向云漪,看到她微笑的說出那句話,心頭如同被重錘擊中,又痛又怒!他剛想開口。
“哎呀呀!”蘇清讓猛地一拍大腿,聲音洪亮地插了進來,臉上堆滿了夸張的笑意,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郡主這主意妙啊!不過說到琴藝歌喉,咱們醉紅樓可不止碧漪姑娘一位妙人!還有一位頭牌綺月姑娘,也是風情萬種,一曲《霓裳羽衣》艷驚四座!王爺和郡主大婚,只請一位未免單調,不如把綺月姑娘也請來?正好,碧漪姑娘也累了,不如請綺月姑娘上來,郡主也品鑒品鑒,看看兩位名伶有何不同?” 他一邊說,一邊給韓羿使了個眼色,又對著門口伺候的侍女高聲道:“去!請綺月姑娘過來!就說蘇小侯爺有請,讓她務必賞光!”
趙襄兒見目的已然達到,誅心之刀已落,便也順水推舟,優雅地點點頭:“蘇小侯爺說得是,那便有勞了。云漪姑娘也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她語氣溫和,帶著上位者施舍般的姿態。
云漪如蒙大赦,立刻起身,抱著琴,對著三人方向極其快速地、幾乎看不清動作地福了福身,聲音低啞:“碧漪告退。” 隨即,她如獲大赦般,頭也不回地快步走出了雅間,那水藍色的背影,帶著一種近乎倉皇的決絕。
韓羿的目光緊緊追隨著那個消失的背影,心頭翻江倒海,堵得幾乎窒息。他想追出去,卻被蘇清讓一把按住手臂:“哎,韓將軍,別急啊,綺月姑娘馬上就到!郡主還想聽曲兒呢!” 蘇清讓的眼神帶著警告和安撫。
趙襄兒也適時地端起酒杯,巧笑嫣然:“是啊,將軍,再飲一杯?綺月姑娘的盛名,襄兒也是久仰呢。” 她成功地再次將韓羿釘在了原地。
接下來的時間,對韓羿而言是真正的煎熬。綺月很快被請了上來,她的臉色還有些些蒼白,但名伶的氣場仍在。她強打著精神,撫琴唱曲,眼波流轉間帶著慣有的嫵媚,卻難掩眼底的疲憊和對韓羿的冰冷。
趙襄兒饒有興致地聽著,不時與蘇清讓點評幾句,仿佛真的在欣賞。蘇清讓起哄鼓掌,盡力活躍著這虛假的熱鬧。韓羿如同一個局外人,僵硬地坐著,杯中的酒一杯接一杯,卻嘗不出任何滋味。他腦子里全是云漪離去時那蒼白的臉和倉皇的背影。
這場精心策劃的“誅心宴”,終于在綺月一曲終了后落幕。趙襄兒心滿意足地起身告辭,姿態優雅從容。
三人同乘蘇清讓的馬車回到將軍府。
“襄兒,我與韓將軍有點軍事問題要探討,你先進去吧。”蘇清讓胡亂編了個借口把韓羿留下,馬車里,只剩下韓羿和蘇清讓。
“看到了?”蘇清讓臉上的笑容消失,聲音帶著冷意和一絲疲憊,“趙襄兒應該是已經知道了你跟云漪的事,故意做的這出戲。”
韓羿靠在車壁上,閉著眼,眉宇間是濃得化不開的煩躁、憤怒和……一絲茫然。趙襄兒的話,像烙印一樣刻在他腦海里。光是想象他與別人結婚,云漪笑著撫琴祝賀的畫面,就讓他心如刀絞!
“她誤會了!”韓羿猛地睜開眼,聲音嘶啞,“我和趙襄兒……不是她想的那樣!”
“是不是那樣,你說了不算。關鍵是,云漪看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蘇清讓毫不留情地戳穿,“趙襄兒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要你斷了念想,也向云漪宣誓你的主權。”
韓羿煩躁地抓了抓頭發:“我必須跟她解釋清楚!”
“解釋?”蘇清讓嗤笑一聲,“你以為她會聽?在她眼里,你現在就是那個一邊和郡主談婚論嫁,一邊又對她糾纏不清的混蛋!她躲你都來不及!”話里已經把他對云漪的感情挑明。只是韓羿還不自知。
“那我也要解釋!”韓羿猛地坐直身體,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決斷,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狠勁,“不管她聽不聽,我都要告訴她!告訴她……告訴……” 他卡住了,告訴什么?告訴她自己后悔了?告訴她自己可能……真的動了心?他自己都尚未完全理清的混亂情感,如何宣之于口?
“告訴什么?”蘇清讓追問,眼神銳利。逼他直面自己的內心。
韓羿頹然地靠回車壁,半晌,才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帶著孤注一擲的意味:“告訴她,我和趙襄兒,絕無可能!婚宴之事,純屬子虛烏有!” 這至少,是他此刻唯一能確定、也唯一能說出口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