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眠。韓羿躺在冰冷的床榻上,腦海中翻騰著過往的碎片,如同被狂風卷起的枯葉。他想起蘇清讓一再逼問他的那個問題:“韓羿,對你而言云漪到底是什么?”
那個總是低著頭、身上帶著草藥味的小身影;
每次他生病都會在他身邊照顧他;
被他關(guān)進柴房哭了一夜,第二天被老吳放出來后還掛著淚痕服侍他洗漱;
一次次的將他打掉在地的草藥拾掇起來后還對他擠出一抹不介意的微笑;
被他弄傷后偷偷藏起來給傷口上藥,卻從來不喊疼也不說委屈。
越想韓羿越悲從中來,仿佛把那時候的云漪帶入到了自己。
這樣想來她真的很堅強,也很用心的侍奉著他,只為還了那幾兩安葬她爹的薄銀,任勞任怨,忍辱負重的在將軍府待了十年。
他承認,一開始他是真的很討厭云漪,討厭她身上破舊的衣服,討厭她整日去倒騰那些花花草草滿身泥巴,還有她那惶恐不安的雙眼。
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個寸步不離跟在他身后服侍他他的小丫頭長高了,也漂亮了,身材曼妙,曲線玲瓏。眼睛里的惶恐變?yōu)榱司髲娕c溫柔。唯一不變的是渾身那股淡淡的草藥味。
起了“賣了她”這個歹毒的玩笑之前,他聽到府里傭人在后花園一邊折菜,一邊閑聊,討論起了去年離府的春娟丫頭準備生寶寶了,不知怎的就把話題引到了云漪身上。
廚房的張嬸說道:“云漪丫頭,你服侍少爺也十年了,可有打算何時給自己贖身?”
原本安靜聽著她們聊天的云漪愣了一下,隨即應(yīng)付著說道:“等我找到了如意郎君,我就向少爺贖身。”
偷聽墻角的韓羿瞬間黑了臉。這丫頭,一點也不本分!在將軍府十年,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還想著找個如意郎君離開相府!
他腦海里竟浮現(xiàn)出了云漪化著精致的妝容,滿頭珠釵,穿著鳳冠霞帔在洞房里被人掀開蓋頭的樣子,那時候的云漪肯定是害羞微笑著,含情脈脈的看向她的“如意郎君”。
他瞬間怒火中燒。只是自己的幻想他都覺得不能接受。她個窮苦丫頭,看來是自己最近給了她幾天好日子過,竟開始得寸進尺了。還想嫁人,還想離開。
隨即他叫來手下耳語一番,不一會兒,醉紅樓的管事嬤嬤便上門來找云漪了。
“云漪姑娘,小韓將軍說把你賣給我們啦。”紅樓嬤嬤的聲音尖銳刺耳,在書房都能聽到。不一會兒,云漪果然哭著跑回來跪在他腳邊,求他不要將她賣去紅樓,她知道錯了。
云漪有什么錯他不知道,估計云漪自己也不知道。但是無緣無故要賣了她,那就算她今天起床打了個哈欠都是錯。
他看著跪在地上哭的淚雨梨花的云漪,聽著云漪求他讓她留下,心里竟感覺到了滿足。
他習慣了心煩意亂時,只要稍稍刁難,就能看到那張泫然欲泣、只能仰他鼻息的臉,那扭曲地證明著他被“需要”的滿足感;
他甚至習慣了在那些枯燥沉重的責任之外,有這樣一個卑微的存在,可以讓他隨意揉捏,宣示著他絕對的掌控。
他從未想過失去。
直到她真的走了,走得那么平靜,那么決絕。
他才驚覺,那看似高高在上的位置,實則搖搖欲墜。他一次次用“賣掉”來威脅,不過是想看她驚慌失措地撲過來,用眼淚和哀求告訴他:她需要他,她離不開他。那畸形的滿足感,是他確認自己價值的扭曲方式。他從未想過,她的心也是肉長的,也會痛,也會累,也會……徹底絕望。
原來,離不開的那個人,一直是他。
只是這遲來的頓悟,帶著遲來的鈍痛和巨大的羞恥。驕傲如他,如何能輕易低頭?如何能承認自己竟對一個曾視如草芥的丫頭……
天色微明,韓羿猛地坐起身,眼中是血絲,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與決絕。他必須去找她!解釋昨夜趙襄兒的誅心之言,告訴她……告訴她什么?那句“喜歡”卡在喉嚨里,燙得他心慌。他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最終定下了一個他能說出口、也最接近真相的底線:至少,要讓她知道,她對他而言,絕不僅僅是個丫鬟!
他迅速洗漱更衣,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氣勢拉開房門。然而,剛踏出院子,那抹熟悉的、溫婉的身影便如同早已預(yù)料到一般,出現(xiàn)在回廊盡頭。
“將軍起得真早。”趙襄兒款款走來,笑容明媚,手中端著一個精致的食盒,“襄兒親手做了些蜀地的小點心,想著將軍昨日飲了不少酒,正好暖暖胃。” 她自然地擋住了韓羿的去路。
韓羿眉頭緊鎖,強壓著不耐:“郡主費心,韓某還有要事,點心稍后再用。” 他試圖繞過她。
趙襄兒卻輕盈地挪了一步,再次擋住,臉上的笑容不變,眼神卻帶著一絲探究和不容拒絕的堅持:“再要緊的事,也急不過身體。將軍莫不是……云漪姑娘又出了什么事嗎?” 她故意試探著開口,心中已然不悅。
韓羿被她一而再的阻攔徹底激怒,也懶得再維持那虛偽的客套,聲音冷了下來:“郡主,云漪之事,不勞郡主掛心。韓某自有分寸!”
“自有分寸?”趙襄兒臉上的笑容淡了些,聲音也冷了幾分,“將軍的分寸,就是為一個青樓女子,三番兩次拋下本宮,甚至不惜頂撞皇叔?將軍可曾想過,你如此行徑,將本宮置于何地?又將我蜀王府的顏面置于何地?我父王信中殷殷期盼……”
“郡主!”韓羿猛地打斷她,聲音不高,卻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目光直視著趙襄兒那雙帶著質(zhì)問和委屈的眼睛,“韓某感念郡主厚意,也敬重蜀王殿下。但云漪……她于韓某而言,絕不僅僅是一個需要照拂的丫鬟那么簡單!”
這句話,如同驚雷,炸響在清晨的回廊里。
趙襄兒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端著食盒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
這一次,他沒有絲毫猶豫,更沒有給趙襄兒再次阻攔的機會。他猛地側(cè)身,幾乎是帶著一股決絕的氣勢,大步流星地從趙襄兒身邊擦肩而過!那堅硬的肩甲甚至不小心撞到了趙襄兒手中的食盒,精致的點心滾落一地。
趙襄兒踉蹌一步,呆呆地看著韓羿頭也不回、決絕離去的背影,又低頭看著散落一地的、自己親手做的點心,如同被當眾狠狠扇了一記耳光!溫婉的面具徹底碎裂,只剩下扭曲的憤怒和冰冷的恨意。
韓羿卻已顧不得身后。
他沖出將軍府大門,清晨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掙脫束縛的暢快。那句“絕不僅僅是個丫鬟”說出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雖然那更深的心意依舊難以啟齒,但這已是他此刻能給出的、最接近真相的承諾和……告白。
他翻身上馬,一夾馬腹。
駿馬嘶鳴,四蹄翻飛,朝著城東那片燈火雖熄、卻牽動他全部心魂的方向——醉紅樓,疾馳而去!
身后是將軍府沉重的門扉和散落一地的點心,身前是初升的朝陽和那個他必須抓住的人。
醉紅樓別苑的清晨,籠罩在一片慵懶的寂靜中。姑娘們大多宿醉未醒,唯有幾聲清脆的鳥鳴點綴著安寧。雜役小廝打著哈欠,睡眼惺忪地拉開沉重的后門,準備開始一天的灑掃。
門剛開一條縫,一個高大急切的身影就猛地擠了進來,差點把他撞倒。小廝正要發(fā)怒,一抬頭,對上韓羿那雙布滿駭人血絲、充斥著焦躁和某種不顧一切神情的眼睛,瞬間嚇得魂飛魄散,睡意全無!
“將……將軍?”小廝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云漪在哪?!”韓羿的聲音嘶啞低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里硬擠出來。
小廝被他身上迫人的煞氣嚇得腿軟,幾乎是本能地、顫抖著手指向別苑深處那條幽靜的走廊,結(jié)結(jié)巴巴道:“最……最后那間……碧漪姑娘……”
話音未落,韓羿已如一陣風般越過他,大步流星地朝著走廊盡頭沖去。沉重的腳步聲在寂靜的清晨顯得格外突兀,驚飛了屋檐下幾只早起的麻雀。
別苑里靜悄悄的。韓羿來到走廊盡頭那扇緊閉的房門前,剛想抬手敲門,目光卻被旁邊半開的小窗吸引了過去。
晨光熹微,透過敞開的窗欞,柔和地灑入小小的房間。窗邊,一個纖細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坐在一面模糊的銅鏡前。
她只穿著一身單薄的素色綢緞里衣,烏黑如瀑的長發(fā)披散在肩頭,如同上好的綢緞,流淌著柔順的光澤。晨光勾勒出她優(yōu)美的頸項線條和單薄卻玲瓏的肩背。她微微側(cè)著頭,露出一小段瑩白細膩的側(cè)臉,纖纖素手正執(zhí)著木梳,一下下梳理著如云的長發(fā)。動作輕柔而專注,帶著一種晨起特有的慵懶和靜謐之美,仿佛一幅精心繪制的仕女晨妝圖。
韓羿咽了咽口水,又想起了那場春夢,他感覺體內(nèi)那團火又要燒起來了,只能攥緊拳頭強壓住心中欲望。
他的腳步釘在了原地。所有的急切、焦躁、準備好的話語,在這一刻都凝固了。他屏住呼吸,目光貪婪地、近乎癡迷地鎖在那抹晨光中的剪影上。這是他從未見過的云漪——褪去了醉紅樓的華服與妝容,洗盡了將軍府卑微的塵土,只剩下最本真的、驚心動魄的純凈與柔美。眉心的海棠花鈿不在,額頭上那個被他砸傷的粉疤又久違的出現(xiàn)在他眼前。
時間仿佛靜止了。
直到——
鏡中模糊地映出了窗外的人影。
云漪梳理長發(fā)的動作猛地頓住。她緩緩地、帶著一絲驚疑轉(zhuǎn)過頭來。
四目相對!
韓羿如同被捉了現(xiàn)行的偷窺者,臉上瞬間涌起巨大的尷尬和慌亂,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心臟狂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
云漪看清是他,眼中的驚疑瞬間化為冰冷的警惕和疏離。她迅速放下木梳,拉緊里衣的領(lǐng)口,站起身,聲音帶著晨起的微啞和毫不掩飾的冷意:“韓將軍?大清早你怎么在這?擅闖女子閨閣,是何道理?”
韓羿被她冰冷的質(zhì)問驚醒,臉上火辣辣的,急忙解釋道:“我……我有要緊事!必須立刻跟你說清楚!昨晚……昨晚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的聲音又急又亂,語無倫次。
云漪走到門邊,并未立刻開門,隔著門板,聲音清晰地傳出來:“將軍的要緊事,與奴婢何干?奴婢身份卑賤,不敢耽誤將軍正事。將軍請回吧。” 她的拒絕干脆利落。
“不!你開門!讓我進去說!”韓羿急了,用力拍了一下門板,“就幾句話!說完我就走!”
門內(nèi)沉默了片刻。或許是韓羿語氣中的急切不似作偽,或許是不想大清早鬧出太大動靜驚擾旁人。門栓輕響,房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隙。云漪站在門內(nèi),身上已披了一件素色的外衫,擋住了里衣,但烏發(fā)依舊披散著,更襯得小臉蒼白。她眼神清冷,帶著戒備:“將軍請快說。”
韓羿擠進門,反手將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的晨光。狹小的房間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屬于她身上的氣息,混合著清晨的微涼。這熟悉又陌生的氣息讓韓羿心頭一窒,準備好的話更是亂成一團。
“昨晚……趙襄兒說的那些話,婚宴什么的……都是她一廂情愿!我從未答應(yīng)過!我和她之間,絕無可能!” 韓羿急切地開口,目光緊緊盯著云漪的眼睛,試圖從里面找到一絲波動。
云漪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在聽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故事。“郡主金枝玉葉,與將軍門當戶對,是天作之合。將軍是否應(yīng)允,是將軍與郡主之間的事,無需告知奴婢。” 她的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天氣。
“不是告知你!”韓羿被她疏離的態(tài)度刺得更加焦躁,聲音不由得拔高,“我是要告訴你,我對她沒那個意思!我……我從未把你當下人看待!” 他終于說出了這句憋在心里許久的話,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意味。
這句話,終于讓云漪的眼神有了一絲變化。不是動容,而是一種極其深刻的、帶著濃重諷刺的悲哀。她微微揚起下巴,那雙清冷的眸子直視著韓羿,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冰凌墜地:
“我知道……你從來只把我當一個玩物。”
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狠狠扎在韓羿的心上!他張著嘴,臉色瞬間慘白,那些不堪的過往如同最惡毒的畫卷,在她平靜的陳訴下,清晰地鋪陳在他面前,無可辯駁!
“我……”韓羿喉嚨發(fā)緊,如同被扼住了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些他曾以為理所當然的“玩笑”和“懲罰”,此刻在她冰冷的質(zhì)問下,顯得如此丑陋和殘忍!他想解釋那是年少無知,想說自己后悔了,但在她那雙洞悉一切、飽含傷痛與絕望的眼睛注視下,所有的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虛偽可笑!
剛剛來的時候他有多信心滿滿,現(xiàn)在就有多有口難言。
“將軍,”云漪看著他啞口無言、狼狽不堪的樣子,眼中最后一絲波瀾也歸于沉寂,只剩下徹底的冰冷和決絕,“過去的,奴婢不想再提。將軍的厚意,奴婢承受不起,也無需承受。將軍若無其他‘要緊事’,請回吧。奴婢還要梳妝,準備營生。”
她轉(zhuǎn)過身,不再看他,重新坐回銅鏡前,拿起木梳,對著模糊的鏡影,一下下梳理著自己的長發(fā)。那背影,單薄卻挺直,如同風雪中一株拒絕折腰的青竹,將韓羿徹底隔絕在她的世界之外。
韓羿僵立在原地,看著鏡中她冷漠的側(cè)影,聽著那單調(diào)的梳發(fā)聲,只覺得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絕望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他所有的急切、所有的解釋、所有試圖挽回的努力,都在她平靜而致命的質(zhì)問下,碎成了齏粉。
他輸了。
輸?shù)靡粩⊥康亍?/p>
甚至,連站在這里,都成了對她的一種打擾。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個決絕的背影,喉嚨滾動了幾下,終究一個字也沒能再說出口。他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失魂落魄地轉(zhuǎn)過身,拉開房門,盡可能維持著“將軍”最后那點尊嚴,闊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