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盆里徹底沒了聲息。只有鹽水表面還微微蕩漾著漣漪。
“阿欣?阿欣!”梅姨帶著哭腔撲過去,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是不是……太久了?”
醫生也慌了神,臉色慘白如紙。他顫抖著手,試探著伸進渾濁的鹽水中,想將阿欣抱出來。手指觸到的瞬間,他猛地僵住!手下……是空的?空的!他驚恐地用力一撈——手里只抓住了一件濕透的、阿欣之前穿著的碎花襯衣!衣下空空蕩蕩!
“阿欣!”梅姨瘋了般撲到盆邊,雙手胡亂地撈向阿欣頭部的位置。然而,她枯瘦的手指只撈起一把濕漉漉的頭發!頭皮下,空空如也!無數細小的、暗紅色的蚯蚓,正爭先恐后地從發根下那密密麻麻的毛孔里鉆出來!它們扭曲著,翻滾著,瞬間爬滿了梅姨的手臂!
---
梅姨講完阿欣的事,窗外的天色已透出死魚肚般的灰白。第一聲雞鳴,嘶啞地劃破了村莊死水般的沉寂。我僵硬地扭過頭,望向窗外。月亮不知何時掙脫了烏云的束縛,懸在遙遠的天際,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橙黃,像一塊裹著尸布的巨大琥珀,冷冷地窺視著這片浸透苦難的土地。月光如冰冷的水銀,無聲地傾瀉在廣袤的平原上,遠處的菜畦反射著森然的銀光。城市與天際交接處,月光勾勒出高樓、水塔詭異的剪影,如同燃燒著幽藍鬼火的巨大墓碑,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無聲晃動。
自此,我觀察這村莊的目光徹底變了。表面的平凡下,涌動著一種古老而粘稠的詭異。那些曾被我視為喧鬧背景音的雞鴨貓狗,此刻都顯露出鬼祟的本相。雞走路時脖子一伸一縮,眼神警惕;狗在吠叫前會先警惕地四下張望;貓更是將腳步放得輕如鴻毛,肉墊踏在泥地上不留一絲痕跡,仿佛唯恐驚醒泥土深處沉睡的某些東西。
村子的清晨總被濃白的大霧吞噬,像無數游蕩的白色幽靈,無聲地填滿每一條縫隙。而夜晚降臨,整個村莊乃至整個平原便沉入一種被催眠般的死寂,只有冰冷的、裹挾著菜地腐敗氣息的風,幽靈般在房屋和巷道間穿梭徘徊。
我躺在梅姨兒子曾睡過的這張老木床上,夜夜被一種沉重的眩暈感籠罩,意識總在清醒與夢魘的邊緣掙扎。那個濕冷粘膩的聲音,如約而至,帶著泥土的腥氣,鉆進我的耳膜:“背靠背歇歇吧……咱哥倆背靠背……”那聲音,像極了一條冰冷滑膩的蚯蚓,在黑暗中蜿蜒爬行。
更可怕的是,蚯蚓開始在我的屋里出現。它們如同死亡的使者,從不可知的角落悄然鉆出,出現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翻開書頁,會看到被壓成薄片的蚯蚓干尸,像一張張扭曲的書簽;穿衣時,領口、袖口偶爾會觸到那冰涼滑膩的蠕動;最驚悚的一次,一條肥碩的蚯蚓竟盤踞在我的搪瓷茶杯底部,差點被我吞進口中!阿欣的慘狀閃電般掠過腦海——她是否也曾無意間喝下了帶著蟲卵的水?這念頭讓我胃部痙攣,冷汗涔涔。不能再等了!我找來一把生銹的鐵鍬,決心找出源頭。
我趴在地上,像搜尋地雷的工兵,仔細檢查著每一寸泥地。終于,在腐朽的床板與墻壁的夾角處,我發現了一道細微的裂縫。新鮮的、帶著粘液的泥土痕跡表明,那些不速之客,正是從這里鉆出來的!
我用盡全力挪開沉重的木床。死寂的夜里,只有鐵鍬鏟入泥土的“嚓嚓”聲,沉悶得如同敲在朽木上的喪鐘。才鏟下去不到半米深,鍬頭猛地一輕,緊接著,一大團糾纏蠕動、滑膩冰冷的暗紅色蚯蚓像噴泉般爆散開來!在四散奔逃的蚯蚓下方,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一具蜷縮的、背脊朝上的尸體輪廓,赫然顯現!
“背靠背……”夢中那濕冷粘膩的低語瞬間化為驚雷在我腦中炸響!我仰臥在床,身下正是這具俯趴的尸體!我們的脊背,僅隔著一層薄薄的床板和半米泥土!原來那聲音并非夢囈,是來自地底的召喚!蚯蚓,那無處不在的蚯蚓,它們無聲的扭動,它們鉆出地面的軌跡,它們粘液留下的濕痕——那分明是“救命”二字被絕望碾碎后,最原始、最凄厲的形態!
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貫通全身,醍醐灌頂般的徹悟與滅頂的恐懼同時將我淹沒!就在這時,腦后傳來一絲極其輕微、令人毛骨悚然的破空聲!
我猛地扭過頭!
梅姨像個從墓穴里爬出的鬼影,悄無聲息地站在我身后一步之遙!她枯瘦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渾濁的眼中只剩下一種非人的冰冷和瘋狂!她枯柴般的雙手高舉著那把豁了口的舊菜刀,刀鋒上還殘留著早已干涸發黑的血跡——正是那晚公雞的血!此刻,那刀刃正帶著一股濃烈的腥風,朝著我的脖頸狠狠劈落!
“啊——!”極致的恐懼炸裂開來,我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理智,我幾乎是憑著肌肉記憶,猛地向側面撲倒翻滾!冰冷的刀鋒擦著我的耳朵掠過,狠狠剁在旁邊的泥地上!與此同時,我翻滾中順手抄起地上的鐵鍬,借著翻滾的力道,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個撲來的枯瘦身影,不顧一切地橫掃過去!
“砰!”
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頭碎裂的輕微“咔嚓”聲。梅姨的身體像一截朽木,被鐵鍬狠狠砸中腰肋,悶哼一聲,軟軟地歪倒在地,那把豁口的菜刀“哐當”一聲掉在泥地上。
我扔掉鐵鍬,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像一頭被惡鬼追趕的野獸,撞開房門,朝著屋外那無邊無際、反射著冰冷月光的平原瘋狂逃竄!身后是死寂的老屋和倒地的梅姨。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出竅,頭頂的夜空開始瘋狂旋轉,無數星星像熔爐里迸濺的火花,四處飛射!那輪橙黃的月亮,在視野里劇烈地扭動、變形、拉長……越來越細,越來越長……最終,凝固成一條在冰冷夜空中無聲蠕動、巨大無比的暗紅色蚯蚓!
---
幾天后,冰冷的手銬鎖住了我的手腕。他們說我殺了人,殺了梅姨祖孫三代。我望著審訊室慘白的燈光,連辯駁的力氣都失去了。蚯蚓爬出地面,嘶喊著“救命”,又有誰聽見?人總是只關心自己腳下的路是否平坦,誰會低頭去看泥土里掙扎的冤魂?我知道我沒有殺阿欣和她父親、祖父。梅姨的死,是在她刀鋒加頸那一刻絕望的反擊。但誰會信?一個年輕力壯的外鄉租客,殺死孤苦無依的老房東?多么合理又多么令人發指的劇情。我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疲憊到極點的笑,對所有指控點頭認下。只求一個干脆的了斷。死了也好,埋在地下,我的不甘也會化為蚯蚓爬出地面呼喊吧?盡管我知道,注定無人傾聽。古往今來,喊救命,從來都是最徒勞的悲鳴。
案子即將塵埃落定,那個一心要辦成鐵案的老檢察官卻突發急病死了。接手的是個姓方的年輕人,剛提拔不久,眼神里還帶著點未磨平的銳氣和急于證明自己的躁動。他對我過于“配合”的態度起了疑,調卷宗,查細節。時間線是最無情的篩子——梅姨的丈夫、兒子、孫女阿欣的死亡時間,遠在我租住之前。鐵證如山,我背不動這三條人命。但梅姨的死,終究與我有關。“為什么?”年輕的方檢反復追問,像要撬開一個嚴絲合縫的蚌殼,“她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你為什么要下那樣的重手?”
“沒有為什么。”我閉上眼,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求你了,判吧。死刑。”
他擰著眉,沉默地搖頭,顯然不信。
就在這時,一條細小的、暗紅色的蚯蚓,慢悠悠地從審訊室墻角潮濕的水泥縫里探出了頭,扭動著沾滿泥漿的身體,朝著光亮處爬來。
“看!”我猛地指向墻角,聲音因激動而尖利,“蚯蚓!有蚯蚓!這下面埋著死人!有冤死的!它們在喊救命!救命啊!”
方檢的目光順著我的手指落到那條微不足道的蚯蚓身上,又緩緩移回我激動扭曲的臉上。他眼中的審視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憐憫和職業性判斷的復雜神色。他側過頭,對旁邊的書記員低聲說了幾句。很快,一紙強制進行司法精神病鑒定的文書擺在了我面前。
我寧愿痛快地死,也不想在那彌漫著刺鼻福爾馬林氣味的白色囚籠里腐爛。但“病人”沒有選擇權。在他們眼中,我那關于蚯蚓與冤魂的嘶喊,已是最確鑿的瘋癲證據。
押送去醫院的警車駛過繁華的深南大道。我將臉死死貼在冰冷的車窗玻璃上,貪婪地吞噬著窗外流動的風景——步履匆匆的行人,綠得有些虛假的景觀樹,玻璃幕墻反射著刺眼陽光的摩天大廈。看得越仔細,心卻越沉。原來在這光鮮亮麗的城市皮膚之下,蚯蚓無處不在!銀行大樓光潔的大理石基座與潮濕地面的接縫處,豪華酒店外修剪整齊的草坪邊緣,商場后門堆滿垃圾的骯臟角落……一條條或細小或粗壯、或灰暗或暗紅的蚯蚓,在無人留意的陰影里奮力扭動著身軀,用最卑微的姿態,無聲地嘶喊著那兩個被世界遺忘的字——救命!
巨大的悲愴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我的心臟,擠壓出滾燙的液體涌向眼眶。原來我們腳下每一寸繁華,都踩著不甘沉寂的骸骨!而我們,踩著這些冤魂,歌舞升平!
“蚯蚓!到處都是蚯蚓!”我終于失控,額頭重重撞在車窗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地下有死人!他們在喊救命!救命啊——!”
車窗外,幾張好奇的臉轉過來,看清警車和車內狀若瘋癲的我,指指點點的議論隔著玻璃隱約傳來:“瘋子……”“精神病又跑出來了……”
---
幾周后,我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坐在精神病院圍墻內巴掌大的小院里“放風”。初冬稀薄的陽光落在身上,感覺不到絲毫暖意。身邊的病友們眼神空洞或亢奮,偶爾有人撿起地上不知誰丟的半張舊報紙。我瞥了一眼,一行加粗的黑體標題像燒紅的烙鐵燙進眼里:
**《龍華舊村驚悚慘案告破:祖孫三代陳尸租屋地下多年,八旬老婦疑為“老年連環殺手”》**
(本報訊 記者XX)據警方內部消息及法醫權威鑒定,備受關注的龍華XX村房東遇害案出現驚人反轉。租客陳某雖承認殺害房東梅某,但經詳盡調查,證實梅某丈夫、兒子及孫女三人死亡時間遠早于陳某租住日期,陳某作案嫌疑已被排除。警方在涉事出租屋地下深挖發現三具遺骸,初步確認為梅某失蹤多年的丈夫、兒子及于前年離奇“病亡”的孫女。法醫人類學及物證檢驗結果指向,三人死因均存在重大暴力侵害嫌疑。結合現場勘查及走訪,警方高度懷疑罹患嚴重臆想癥的房東梅某為本案真兇,或系國內極為罕見的老年女性連環殺人案犯。目前,案件仍在進一步梳理中。
我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冷笑,像夜梟的嘶鳴。手指猛地收緊,報紙發出刺耳的“嗤啦”聲,被我撕成了幾片,又揉成一團,狠狠砸向冰冷的水泥地面。這動作引來不遠處一個護士警惕的注視,她像受驚的兔子,飛快地轉身跑向醫生值班室。
我知道,我的“病歷”上,很快又會添上“突發性攻擊行為,情緒失控”的新記錄。我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冰冷高大的鐵絲網圍墻。圍墻外,一片巨大的建筑工地正在轟鳴。嶄新的挖掘機揮舞著鋼鐵巨臂,將深褐色的泥土成噸成噸地掀開、翻起。在那被翻開的、濕潤的、屬于這座年輕城市最古老記憶的泥土深處,無數暗紅色的蚯蚓在陽光下暴露出來,它們細長的身體因突如其來的光亮和干燥而痛苦地蜷曲、扭動、掙扎,密密麻麻,翻滾如沸!
它們無聲地扭曲著,扭動著,在這片埋葬著過去、又即將澆筑起嶄新未來的土地上,用盡卑微身軀里的最后一絲力氣,重復著那永恒而無望的、只有泥土才能聽懂的嘶喊: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