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張沉默的幕布,裹住了這座城市的繁華與疲憊。
林小剛的簽證終于下來了。
那張帶著簽章的護照寄到學校時,系里老師親自打了電話通知他。“林同學,你是今年我們專業第一個批下來的?!睂Ψ秸Z氣中滿是鼓勵和欣慰,但他聽著卻有些木然。
“謝謝您。”他禮貌地回應,掛了電話,望著窗外陰沉沉的天。
這是他期盼已久的通行證,是通往一個新世界的鑰匙??蛇@把鑰匙似乎不屬于真正的“自己”,而是那個他不得不迅速長大、不得不背負起家庭污點、不得不在輿論夾縫中自我清洗的“林小剛”。
他沒有對母親說簽證已經批下來的事。也沒告訴父親。
林建國也沒問。他好像早就知道兒子最終會走。
家里仍舊保持著奇怪的“表面平靜”。林雨婷每天仍舊做飯、收拾屋子,像個被削去了棱角的普通中年婦女。她變得沉默、敏感,仿佛怕一個響聲就會把這點安寧炸碎。
林小剛甚至有幾次覺得,這個家已經不是“家庭”,而是一個“過渡空間”。
就像候車室——每個人都在等待上路,只是方向不同,終點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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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雨婷早已刪掉了所有社交賬號。
她現在最常做的事是看報紙,尤其是老年報和文學類副刊,像是借助紙張逃避數字時代的審判。
她曾嘗試重新找工作。
但無論投向哪個平臺,只要她的名字出現在簡歷中,不出兩天就石沉大海。她甚至從一個前同事那里聽到,有單位人事部在微信群里轉發過她的那份“自述文”截圖,并配文:
“有些人不僅失德,還不自知,簡歷都敢投。”
她試圖自嘲,“活該”??裳蹨I還是會在夜深人靜時一滴一滴落到被子上。
她曾去附近一家連鎖咖啡店應聘服務員,面試的店長不到三十歲,看到她遞過去的簡歷皺了皺眉,問:“您以前是……?”
她點頭:“機關單位,文職?!?/p>
“哦,那我們這邊可能不太合適?!?/p>
“我能學習,很快的。之前也帶過年輕人,我可以適應。”
“不是這個意思,是……我們需要員工有‘親和力’和‘情緒穩定性’?!钡觊L禮貌地說著,眼神卻充滿排斥。
林雨婷明白,這不過是換種說法的“不要惹麻煩”。
她低頭鞠躬,“謝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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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林建國在蘇州。
他下了高鐵,迎面就是濕潤的江南風,細雨在臉上輕輕打著,讓他想起了剛參加工作那年出差來的記憶。
這次,他不是公務出差,也不是執行上級指令,而是一個普通中年人,帶著半生的倦意與一些微末積蓄,來為自己的“下半生”探路。
朋友劉工接待了他。
“你真的決定辭職了?”
“手續快辦完了。”林建國平靜回答。
“你老婆那事……”對方話沒說完。
林建國搖頭:“不談了?!?/p>
他們去了太湖邊一個民宿改建項目,那是劉工近期投資的“輕資產運營”試點。一排排小屋,枕水而建,清幽雅致。
“你在這兒開家咖啡館沒問題,租金我幫你壓低,裝修有統一風格,你就做內容和運營?!?/p>
林建國點點頭,走進其中一間樣板房。木質地板、白色窗簾、開放式廚房,還有一個靠窗的閱讀角。陽光灑進來,照在桌上一本攤開的詩集上。
他突然有些想落淚。
不是感動,是一種松動感——幾十年鐵打的軀殼,終于感受到柔軟。
夜里,他獨自一人走在河邊老街,看見一家書吧正在打烊,門口貼著一張字條:
“人生的意義,從來不在高處,而在落地?!?/p>
林建國站在那張紙前許久,直到老板關門出來,對他點頭一笑:“您要喝點什么?我可以幫您泡一杯夜咖。”
他搖頭:“不喝了,我只是……想看看?!?/p>
老板點頭:“也挺好,看看就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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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林小剛回到家。
一進門,發現林雨婷坐在客廳沙發上,神情憔悴,眼神有些渙散。
“我爸呢?”他脫口而出。
林雨婷慢慢抬頭:“他還沒回來?!?/p>
“你怎么沒做飯?”
“忘了。”她的聲音很輕,仿佛不是回答兒子,而是自言自語。
林小剛想說什么,但終究沒開口。
他看著母親像個被摁入泥里的紙人,毫無生氣。他心中一絲復雜的情緒浮現,不是憐憫,也不是憤怒,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隔閡。
這個女人曾經是他眼中雷厲風行、優雅知性、像北風一樣強大的母親。
如今卻像一株失去根的蘆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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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后,林小剛拖著行李箱準備前往機場。
林建國送他去。
在車站前,林小剛猶豫了一下,低聲說:“爸,你……真打算一個人去蘇州?”
林建國點頭:“是啊。換個地方,換種活法?!?/p>
林小剛咬了咬牙:“那媽怎么辦?”
林建國沉默了一會兒,說:“她有她的十字路口要過。我幫不了她太多。我們走的路,本來就不一樣了?!?/p>
林小剛點頭。
他走到安檢口前,回頭看了眼父親,又看了眼遠處站在一棵槐樹下的母親。
她沒有過來,只是靜靜看著他。
四目交接。
林小剛點點頭,沒有揮手,沒有言語,只是沉穩地走進安檢,步伐堅定卻沉重。
林雨婷看著兒子的背影一點點遠去,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那一刻,她終于意識到:
有些裂縫,是一輩子都無法彌合的。
有些孩子,是你親手養大,卻最終因你一手推遠。
而你剩下的,只是對著回憶說:“我真的很愛他。”
可這世道,有時不需要“愛”,只需要“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