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身的泥水和下巴的傷口,讓黃銘回到他那破泥屋時顯得更加狼狽不堪。
他沉默地舀起缸底僅剩的一點渾濁積水,胡亂清洗了一下臉上和手上的泥污。冰涼的觸感刺激著下巴的傷口,疼得他倒吸涼氣。
看著水缸倒影里自己那張蒼白的、帶著傷和淤青的臉,還有那雙在倒影中顯得格外幽深、仿佛蒙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灰翳的眼睛,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茫然涌了上來。
他換下濕透的破褂子,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上,試圖用單薄的破被裹緊自己,汲取一點點暖意。身體的寒冷尚能忍耐,但心頭的冰冷和那揮之不去的死亡預見畫面,卻讓他如墜冰窟。鐵蛋后腦勺磕在石頭上的血花,溪水卷走小小身體的畫面……如此清晰,如此真實。如果不是他拼著摔掉半條命撲過去……
黃銘打了個寒顫,不敢再想下去。這雙眼睛的“能力”太過詭異和沉重,每一次觸發都伴隨著劇烈的精神沖擊和身體的消耗。他疲憊地閉上眼,只想暫時逃離這混亂的一切。
饑餓最終將他從昏沉的淺眠中喚醒。窗外已是日頭偏西,他必須去找點吃的。昨天砍的柴沒換到糧食,今天這副樣子更不可能去干活了。他掙扎著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出屋子,漫無目的地在村子邊緣晃蕩,像一具游魂。
不知不覺,他走到了村東頭靠近臥牛山腳的地方。這里相對偏僻,幾間簡陋的木屋依著山勢搭建,是村里幾個獵戶的住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硝石和獸皮的特殊氣味。
“唉!”一聲粗重又帶著濃濃沮喪的嘆息傳來。
黃銘循聲望去,只見王獵戶正蹲在他家木屋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吧嗒吧嗒地抽著煙。他面前的地上,攤著幾張處理得半干不干的兔皮和幾張灰鼠皮,旁邊放著他那桿擦得锃亮卻空蕩蕩的老舊火銃。王獵戶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寫滿了愁苦和無奈。
“王……王叔。”黃銘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打了個招呼。王獵戶為人耿直,在村里不算刻薄,雖然也認為黃銘“不頂事”,但至少沒像李虎他們那樣刻意欺辱過。
王獵戶聞聲抬起頭,看到是黃銘,眼中閃過一絲驚訝,隨即看到他下巴的傷和臉上的淤青,眉頭皺得更緊:“是小銘啊?你這臉……咋弄的?跟人打架了?”他聲音洪亮,帶著獵戶特有的爽利。
黃銘搖搖頭,含糊道:“沒……不小心摔了一跤。”他頓了頓,目光落在那些稀少的皮子上,“王叔,今天……收成不好?”
“唉!別提了!”王獵戶重重嘆了口氣,狠狠嘬了一口煙,噴出一股辛辣的煙霧,“邪了門了!連著三天了!下了套子的地方,要么套子被什么東西弄壞了,要么就連根毛都撈不著!進山轉了大半天,就打了這么幾只塞牙縫都不夠的兔子耗子!”他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地上的皮子,“眼看天越來越冷,家里婆娘娃子等著米下鍋,這冬衣的料子錢還沒著落呢!再這么下去,全家都得喝西北風!”
他越說越愁,布滿老繭的大手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眼神焦灼地望向遠處在暮色中顯得越發陰沉神秘的臥牛山深處,仿佛想從那連綿的山巒里看出獵物藏匿的蹤跡。
就在王獵戶的目光投向山林深處,眉頭緊鎖、憂心忡忡的瞬間!
黃銘的雙眸驟然傳來一陣熟悉的、尖銳的刺痛!仿佛有冰冷的針狠狠刺入!眼前王獵戶愁苦的臉和遠處的山林景象,瞬間被翻涌的灰霧覆蓋!
灰霧之中,景象急速變幻、聚焦:
王獵戶背著火銃,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山腰一片茂密的、長滿荊棘的灌木叢邊緣。他顯得很疲憊,不時停下來擦汗,目光掃過四周,帶著失望。就在這時,一只肥碩的野兔突然從他前方不到十步遠的荊棘叢里驚慌失措地蹦了出來!它顯然是被什么驚動了,慌不擇路,一頭撞向旁邊一棵歪脖子老松樹裸露在地面盤虬的粗大樹根!這一撞力道極大,野兔當場就暈死過去,四肢抽搐著倒在松樹下厚厚的落葉層上,一動不動!而王獵戶,因為視角被荊棘叢阻擋,加上心神不寧,對此毫無察覺,正低著頭,準備繞過這片難走的荊棘地,繼續往更深處探索……
這幅畫面,在王獵戶此刻憂心忡忡的“現在”之上,清晰地“疊印”出來!從野兔受驚蹦出,到撞樹暈厥,再到王獵戶毫無察覺地即將錯過……整個過程,在黃銘眼中,只持續了短短三秒!
畫面消失,灰霧散去。眼前依舊是王獵戶蹲在石頭上愁眉苦臉抽旱煙的模樣。
黃銘的心臟狂跳起來,咚咚咚地撞擊著胸膛!那肥碩野兔暈厥在樹下的畫面是如此清晰誘人!王獵戶那擦肩而過的背影又是那么令人扼腕!這……這難道就是王叔今天錯過的獵物?
巨大的信息沖擊和一種莫名的沖動,讓黃銘幾乎脫口而出:“王叔!山腰!荊棘叢!歪脖子松樹!”聲音因為緊張和激動而顯得有些尖利。
“啥?”王獵戶被他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喊懵了,叼在嘴里的旱煙桿都差點掉下來,一臉茫然地看著他,“小銘,你說啥?什么樹?荊棘叢?”
黃銘也意識到自己太突兀了。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心頭的狂跳和眼中的刺痛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但手指卻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他指著臥牛山腰一個方向,那里有一片在暮色中顯得黑黢黢的茂密植被輪廓。
“王叔,我……我昨天砍柴回來的時候,”他臨時編造著理由,聲音干澀,“好像……好像遠遠瞅見山腰那片大荊棘叢旁邊,就是有棵歪脖子老松樹那兒……有……有只挺大的兔子鉆進去了,慌里慌張的……我眼神不好,沒看清,但……但那片地方,兔子洞好像挺多的?”他越說越沒底氣,最后幾乎變成了疑問句。這理由蹩腳得他自己都不信。
王獵戶狐疑地上下打量著黃銘。眼前的少年臉色蒼白,下巴帶著傷,眼神躲閃,說話顛三倒四。他本能地覺得這小子在胡言亂語。一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廢材,眼神又不好,能看清山腰的兔子?還兔子洞多?那片荊棘叢難走得很,平時連他都很少特意去鉆。
“瞎咧咧啥!”王獵戶沒好氣地揮揮手,“老子在山上轉了一天都沒影兒,你砍個柴就能瞅見?去去去,一邊待著去,別拿你王叔尋開心!”他顯然沒把黃銘的話當回事,繼續愁眉苦臉地對著那幾張可憐的皮子發愁。
黃銘被噎得說不出話,臉頰有些發燙。果然……沒人會信他。他看著王獵戶那張被生活重擔壓得愁苦不堪的臉,想起他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和體弱的妻子,又想起自己“看見”的那只肥碩的、暈厥在樹下的野兔……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沖動,壓過了被拒絕的難堪和對自己這雙“鬼眼”的恐懼。他咬了咬牙,上前一步,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認真:“王叔!真的!我……我沒騙你!你就當……就當去試試?那片荊棘叢旁邊,那棵歪脖子松樹底下……真的……可能有東西!你不去看看,那兔子……可能就……就跑了!”
也許是黃銘眼中那份異常的急切和近乎懇求的認真,讓王獵戶心頭微微一動。這小子雖然廢,但眼神好像……跟以前那種怯懦茫然不太一樣?而且,他說得這么具體……那片荊棘叢和歪脖子松樹,位置確實很偏……
王獵戶煩躁地又抽了口煙,噴出濃濃的煙霧。他看了看天色,再進山一趟肯定來不及了。但明天……反正也沒別的更好去處,那片地方雖然難走,但萬一呢?死馬當活馬醫吧!
“行了行了!”王獵戶不耐煩地擺擺手,把煙鍋在石頭上磕了磕,“就你小子事多!明天老子要是去了,屁都沒有,看我不找你算賬!一天沒吃東西了吧!這里還有一點餅,你拿著充充饑”話雖這么說,但他心里,到底還是被黃銘那異常肯定的語氣,種下了一顆將信將疑的種子。他扔了一個干的不能再干的餅給黃銘,收拾起地上的皮子和火銃,轉身進了屋,留下黃銘獨自站在漸濃的暮色里,心緒翻騰。
黃銘看著王獵戶關上的木門,慢慢攥緊了拳頭。明天……會怎樣?他“看見”的,真的會發生嗎?這雙眼睛帶來的指引,是福……還是禍?第一次,他主動運用了這份詭異的能力,結果未知,忐忑如同藤蔓,纏繞住他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