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后重建需要時間,拂去心中的傷痛更需要時間。
夜晚的臨時據地安靜得近乎窒息。源玙安站在廊下,看著紙門內名佑哉又一次被噩夢驚醒,瘦小的肩膀在月光下劇烈顫抖,卻死死咬著被角不讓自己哭出聲。
恨意在心里止不住地翻涌,卻又要為家族,為鬼殺隊的成員們而壓下去。
他想復仇,可家族遺傳的詛咒令他無法親自手刃仇敵。
唯有意志,將永遠傳承下來,直到鬼王、直到黑死牟死去為止!
"源君...你覺得...我能做好嗎?"
孩子的聲音從門縫里漏出來,帶著顯而易見的顫抖。
源玙安的手指懸在半空,本體刀的刀穗在夜風中輕輕搖晃。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此刻一句輕飄飄的安慰,對這個背負著血仇的孩子而言多么殘忍。
他需要的不是同情,而是......
"盡力就好,名佑哉。"
最終,源玙安只是隔著紙門低聲回應。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剛好籠罩住屋內那個蜷縮的身影。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年僅六歲的孩子哪里能接受自己一夜之間成了孤家寡人?
源玙安試圖安慰這個孩子,可伸出來的手卻又在一瞬間縮了回來——這件事只能靠著名佑哉自己,他幫不了這個孩子。
——他們終究是不同的。
源玙安當年可以肆無忌憚那是因為他知道源賴光和鬼切會站在他這一邊。
但名佑哉不行,產屋敷的血脈詛咒讓他連刀都握不穩。
這個孩子必須用更殘酷的方式成長:在噩夢里保持清醒,在仇恨中學會寬容,用孱弱的身軀撐起百年來最沉重的使命。
屋內的啜泣聲漸漸平息。源玙安轉身離去時,聽見名佑哉用沙啞的童聲自言自語:
"沒關系的...父親大人...我一定能......"
后半句話消散在夜風里。源玙安停住腳步,沒有回頭。
他比誰都清楚,此刻的名佑哉正站在懸崖邊上,面前是深不見底的仇恨,身后是空無一人的荒原。而他能做的,僅僅是確保那孩子墜落時,不會徹底摔碎骨頭。
*
木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混雜著焦土與血腥的風灌了進來。
緣一跪坐在玄關處,羽織下擺還粘著未干的露水,發梢間殘留著灰燼的氣息。
但真正讓源玙安瞳孔微縮的,是那縷纏繞在緣一衣領處的、甜膩卻略微熟悉的香氣——像是腐爛的龍膽花浸泡在蜜糖里,甜得發苦。
議事廳里的空氣凝固成塊。鎹鴉在梁上不安地撲棱著翅膀,投下的陰影如同破碎的詛咒。
"繼國緣一!"風柱·安井咫的拳頭砸在矮幾上,茶碗里的水面劇烈顫抖,"總部遇襲時你在哪里?!接到鎹鴉傳信為何不立即回援?!"
松本綾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珠順著指縫滲進榻榻米的縫隙:"若是當初...若是當初你沒將那個男人帶回鬼殺隊..."
緣一的眼睛像兩潭死水。他望著自己映在茶湯中的倒影,兄長化為惡鬼的模樣與記憶中溫和的笑容重疊在一起,在腦海中撕扯出尖銳的疼痛。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是因為自己沒能察覺到兄長的痛苦嗎?還是說...從最初相遇那刻起,悲劇的種子就已經埋下?
"我..."他的聲音干澀得像磨過砂紙,"遇到了鬼舞辻無慘。"
"啪"地一聲,松本綾手中的茶碗墜落在地。瓷片飛濺的聲響中,所有人都像被無形的手掐住了喉嚨。明明沒有說明,可是誰都知道那是誰的名字。
那個名字本身就是詛咒,光是聽見就令人脊背發寒。
安井咫猛地拽住緣一的衣領,暴起的青筋在額角跳動:"你遇到了無慘?!殺了他嗎?!告訴我你殺了他!!"他的吼聲震得紙門嗡嗡作響,卻掩蓋不住聲音里顫抖的希冀——只要始祖死去,主公的血仇就能...
緣一垂眼看著地面。他睫毛投下的陰影里,還殘留著黎明時分那場戰斗的光影:朝陽初升的密林中,鬼王的身體在日輪刀下化為灰燼,卻又在最后一刻分裂逃竄。那些破碎的肉塊蠕動著消失在樹影間的畫面,此刻化作最鋒利的刀,一寸寸凌遲著他的靈魂。
松本綾突然暴起,狠狠將緣一撞向立柱:"為什么不殺了他?!你怎么敢...怎么敢讓他活著離開!!"嘶吼聲里混著哽咽,這個向來冷靜的水柱此刻眼眶赤紅,仿佛要把幾天來所有犧牲者的怨恨都傾瀉出來。
源玙安的劍鞘重重敲在松本綾手臂上,發出"啪"的脆響。松本綾吃痛地縮回手,指尖還殘留著緣一衣領的觸感。
緣一的身體無聲地從柱子上滑落,像斷了線的木偶般跪坐在地上,鮮血順著他的后頸蜿蜒而下,在明紅的羽織上洇開更深的殷紅。
"鬧夠了嗎?"源玙安的聲音冷得像淬了冰,金色妖瞳在昏暗的室內泛著寒光,"你們現在這副樣子,是想讓主公連療傷的時間都沒有,就要來處理你們的爛攤子嗎?"
他刻意加重了"主公"二字的發音。這個稱呼已經不再屬于那個永遠帶著溫和笑容的產屋敷慎吾,而是落在了那個六歲的孩子肩上——名佑哉每晚被噩夢驚醒時咬破的嘴唇,還有強撐著不落下的眼淚,都刺痛著每個人的良心。
松本綾的肩膀在源玙安掌下微微發抖。
他忽然想起那天濺在臉上的溫熱血液,那種黏膩的觸感至今仍會在深夜將他驚醒。前主公的頭顱滾落在地時,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還睜著,仿佛仍在無聲地囑托著什么。
而自己卻像被凍住一般,連刀都拔不出來。
"我只是......"松本綾的聲音哽咽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不甘心啊......"
他的膝蓋重重砸在榻榻米上,眼淚終于決堤而下。那天的畫面在腦海中反復閃回:黑死牟的刀光劃破空氣,主公的頭顱飛起的弧度,自己僵在原地無法動彈的四肢。
最令他痛苦的,不是無法保護主公的愧疚,而是內心深處涌上的、對死亡的恐懼——那一刻,他居然在害怕。
緣一緩緩抬起頭,看著痛哭的松本綾,眼神終于有了一絲波動。
他能理解那種不甘——就像他聽到兄長墮入鬼道,卻無能為力的絕望。他們都背負著無法挽回的過錯,在自責與悔恨中掙扎。
*
夜雨如注,冰冷的雨滴擊打在庭院里的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整個鬼殺隊總部籠罩在一片壓抑的沉默中。
名佑哉跪坐在主位上,小小的身軀包裹在寬大的羽織里,顯得格外單薄。他的手指緊緊攥著寫有驅逐令的卷軸,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這不是一個六歲孩子應該做出的決定,但產屋敷的血脈注定了他必須背負這一切。
"繼國緣一。"名佑哉的聲音帶著不自然的顫抖,"因你與黑死牟的血緣關系,未能斬殺鬼舞辻無慘,以及私自放走名為珠世的鬼...現對你下達驅逐令。"
緣一靜靜地跪在下方,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在榻榻米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他的眼神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仿佛早已預料到這個結局。沒有人上前收繳他的日輪刀——那把散發著黑如沉墨的佩刀依然安靜地掛在他的腰間。
源玙安站在角落的陰影里,金色的妖瞳注視著這一幕。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道驅逐令背后的深意:這是名佑哉用自己稚嫩的肩膀,為緣一撐起的最后庇護。
人性本惡,當悲痛與憤怒無處發泄時,人們總會尋找替罪羊。而緣一,無疑是這次悲劇最合適的目標。
松本綾站在廊下,拳頭緊握到發抖。他想起了那天倒在血泊中的前主公,想起了自己無能為力的絕望。理智告訴他不該遷怒緣一,但情感卻像毒蛇般啃噬著他的心臟。
雨聲中,緣一緩緩起身。他的動作很輕,卻讓所有人都下意識繃緊了神經。這個曾被譽為"神之子"的男人,此刻的背影卻顯得如此孤獨。
"我明白了。"緣一的聲音很平靜,仿佛在談論今天的天氣,"感謝諸位一直以來的照顧。"
他沒有辯解,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不甘。就像接受日出日落般自然地接受了這個判決。但當他轉身踏入雨幕時,源玙安敏銳地注意到——他的日輪刀在鞘中發出了細微的嗡鳴。
名佑哉突然站起來,小小的身影在雨中搖晃:"緣一先生!"他的喊聲撕破了虛偽的平靜,"請一定要...活著..."
緣一的腳步頓了頓,但沒有回頭。雨幕模糊了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廊下的柱們沉默地站著,沒有人說話。
他們都知道,這道驅逐令不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表演。真正的獵鬼者不會因為一紙命令就停下腳步,而最有可能終結這一切的男人,此刻正獨自走向更深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