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村落邊緣帶回的粗布和麻線，成了改善現狀的希望。雷電國崩看著縮在草窩里、因為自己情緒低落而顯得有些蔫蔫的宿儺，那股莫名的煩躁稍微平息了一些。至少，這次冒險并非全無收獲。
他拿起一塊深灰色的厚實粗布，比劃著宿儺現在的體型。這一次，有了真正的針和堅韌的麻線，他縫紉的“手藝”終于不再是災難級的了。
過程依舊充滿挑戰。設計一件適合四臂的童裝，需要非凡的想象力。國崩只能憑感覺，在布片上挖出四個位置相對合理的圓洞，然后思考如何連接。他最終決定做成類似“連體衣”的樣式，上半身寬松容納軀干和四條手臂，下半身是簡單的直筒褲腿。
針線在他靈活的手指間穿梭，雖然針腳依舊不夠細密均勻，但至少能看，而且足夠牢固。他專注于手上的工作，暫時忘卻了外界的敵意和內心的煩擾。宿儺則趴在草窩邊，四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國崩的動作，充滿了好奇和期待。偶爾，他會伸出小手，想摸摸那根穿梭的骨針或滑動的麻線，但每次都會被國崩用眼神或一句“別動”制止。
幾天后，一件嶄新的、深灰色的四臂連體童裝誕生了！雖然樣式古怪，針腳粗糙，但足夠厚實保暖，四個袖口位置準確，褲腿長度也合適。
“穿上。” 國崩將衣服丟給宿儺，語氣平淡，但仔細觀察的話，能發現他紫眸深處一絲幾不可察的……成就感？
宿儺興奮地“嗷”了一聲，四條手臂亂揮著，試圖自己往身上套，結果可想而知——把自己纏得更像一團亂麻。國崩看不下去了，嘖了一聲，上前幫忙。
有了之前的經驗，這次穿衣過程順利了許多。國崩動作熟練地將宿儺的四條手臂依次塞進袖口，整理好衣襟，系上簡易帶子。當宿儺終于穿好新衣站在草窩里時，效果……依舊奇特。深灰色的粗布裹著他畸形的身體，四條手臂從袖口伸出來，像一棵長歪了的小樹。但至少，保暖問題解決了，也終于不用再穿那件破麻袋了。
宿儺顯然非常滿意。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新衣服，興奮地在原地轉圈，四條手臂揮舞著，嘴里不停地喊著：“新衣！新衣！國崩！好！” 兩張小臉上洋溢著純粹的快樂。
看著宿儺因為一件粗布衣服就如此興奮的模樣，國崩心中那點微弱的成就感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是心酸？還是對未來的憂慮？他移開目光，淡淡地說：“別得意，丑死了。”
宿儺才不在乎丑不丑，他沉浸在擁有新衣的喜悅中，甚至模仿著國崩之前呵斥他的語氣，對著空氣揮舞著小拳頭，奶聲奶氣地喊道：“丑！打死！壞東西！”
國崩一愣，看向宿儺。小家伙正對著洞壁一塊凸起的巖石，小臉努力做出兇狠的表情，繼續喊：“怪物！砸你！石頭！” 顯然是在模仿他之前在村落邊緣遭遇后說的話和態度。
一股寒意悄然爬上國崩的脊背。他教導宿儺警惕外界，是為了保護他。但宿儺學到的，似乎不僅僅是警惕，還有他言語中流露出的戾氣和攻擊性！這幼小的、畸形的生命，正像一張白紙，被他涂抹上最初的、充滿敵意的色彩！
“夠了！” 國崩厲聲喝止，聲音比平時更冷，“誰準你學這些的！”
宿儺被嚇了一跳，兇狠的表情僵在臉上，隨即變成了委屈。他放下小拳頭，怯生生地看著國崩：“……他們壞……砸國崩……”
國崩看著宿儺委屈巴巴的樣子，再想到他模仿自己時那扭曲的“兇狠”，心中五味雜陳。他走上前，蹲下身，看著宿儺的眼睛，盡量放緩了語氣：“聽著，‘麻煩’。外面的人壞，我們要躲開，保護好自己。但……不要學那些壞話，也不要隨便喊‘打死’。懂嗎？”
宿儺似懂非懂，委屈地點了點頭，小聲說：“……懂……躲開……不打……”
國崩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理解。他伸出手，這次沒有拍頭，而是用指套背面，極其快速地、像拂去灰塵一樣，擦過宿儺其中一張小臉上并不存在的臟東西。動作依舊生硬，卻帶著一絲笨拙的安撫意味。
“記住就行。” 他站起身，不再看宿儺，走到洞口坐下，望著外面依舊冰封的世界。宿儺則低下頭，擺弄著自己新衣服的袖口，小臉上的委屈慢慢褪去，但剛才模仿的“兇狠”也消失了，只剩下懵懂和一絲困惑。
洞內恢復了安靜。國崩心中的煩躁感卻更重了。他意識到，撫養宿儺，不僅僅是解決溫飽和安全那么簡單。他的一言一行，都在塑造著這個未來可能極其可怕的靈魂。教導他警惕自保是必要的，但若將他自己內心的冷漠、刻薄和戾氣也一并灌輸給他……那與親手培養一個詛咒之王，又有何異？
這個認知讓國崩感到一陣沉重的壓力。他低頭看著自己染著污漬的紫色振袖，又看看洞內穿著粗布新衣、正試圖用四條手臂同時抓住一顆石子的宿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撿回來的，不僅是一個“麻煩”，更是一個巨大的、充滿未知和危險的……責任。
新衣帶來的短暫喜悅很快被嚴酷的現實和國崩心頭沉重的責任感沖淡。山林中的生活依舊艱難，而宿儺身上展現出的特質也越來越讓國崩感到棘手。
最明顯的是他對咒力波動的感知能力，似乎隨著身體的成長在同步增強。起初只能感知到很近或很強的咒靈，現在，一些稍遠些的、咒力微弱但帶著明顯惡意的存在，也時常被他捕捉到。
一次，國崩正在凹穴外處理獵物，突然聽到洞內宿儺發出警惕的低叫：“國崩！有東西！……黑黑的……討厭！”
國崩立刻凝神感知，果然在百米外的一處灌木叢后，發現了一只潛伏的、咒力強度接近二級的蛇形咒靈，正吐著信子般的咒力觸須，窺伺著凹穴的方向！它顯然是被血腥味吸引來的。
國崩眼神一冷，瞬間解決掉這只不自量力的東西并不難。但就在他準備出手時，一個念頭鬼使神差地冒了出來：讓宿儺“看”得更清楚些？不是出于訓練，而是想更清晰地確認他對不同強度咒靈的反應模式。
他故意放緩了動作，甚至收斂了自身的氣息，只是加強了凹穴入口的風元素屏障。
那只蛇形咒靈見沒有立刻受到攻擊，膽子似乎大了些，從灌木叢后游弋而出，扭曲的身體貼著雪地，悄無聲息地向凹穴靠近。它身上散發出的陰冷、滑膩的咒力波動更加清晰了。
洞內，宿儺的反應果然印證了國崩的猜測！他沒有像面對“灰塵咒靈”那樣驚恐尖叫，也沒有像感知到遠處強大咒靈時那樣純粹好奇。他趴在洞口內側，四只眼睛死死盯著那靠近的咒靈，小臉上沒有了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其專注的……觀察？甚至，隱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他的身體微微前傾，四條手臂的肌肉似乎都繃緊了，像一只發現了獵物的小獸。
當那咒靈游到距離凹穴入口不足十米，張開由咒力構成的、滴淌著黑色粘液的巨口，準備撲向屏障時，宿儺突然猛地發出一聲短促、尖銳、充滿警告和敵意的嘶吼：“嘶——哈！” 那聲音不像人類嬰孩，反而更像某種野獸！與此同時，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純粹、帶著冰冷暴戾氣息的波動，毫無征兆地從宿儺小小的身體內迸發出來！
那波動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轉瞬即逝，甚至無法對那只二級咒靈造成實質影響。但就在那波動出現的瞬間，那只原本氣勢洶洶的蛇形咒靈，動作猛地一僵！它那由咒力構成的“眼睛”中，幽綠的磷火劇烈地跳動了一下，仿佛感受到了某種源自本能的、更高位格的威懾！它進攻的動作硬生生頓住，甚至下意識地向后退縮了一小段距離！
雖然這退縮只有短短一瞬，那咒靈很快就被嗜血的欲望重新支配，再次撲了上來，但這一幕卻被一直密切關注的雷電國崩清晰地捕捉到了！
他心中劇震！宿儺體內果然潛藏著咒力！而且這股咒力的性質……冰冷、暴戾、充滿了毀滅性的威壓！雖然現在微弱得可憐，但那瞬間透出的本質，卻讓身為強大存在的國崩都感到一絲……凜然？
就在咒靈即將撞上風元素屏障的剎那，國崩出手了。一道凝練的風刃無聲掠過，精準地將那蛇形咒靈從頭到尾劈成兩半！污穢的咒力瞬間潰散。
國崩走進凹穴，臉色陰沉得可怕。他盯著還趴在洞口、因為咒靈突然被消滅而有些茫然的宿儺。
“剛才那是什么？” 他聲音冰冷，帶著質問。
宿儺抬起頭，四只眼睛里充滿了困惑：“……壞東西……兇它……它怕……” 他努力組織語言，表達著自己剛才的行為——他感覺到了危險，他發出了警告，然后那壞東西好像真的停頓了一下。
“誰讓你‘兇’它的？” 國崩的語氣更加嚴厲，“我說過什么？看到‘壞東西’，躲開！喊我！不是讓你自己去招惹！” 他心中充滿了后怕。剛才那咒靈雖然不強，但若宿儺的挑釁真的激怒了它，或者它突破了屏障……后果不堪設想！更讓他心驚的是宿儺體內那股不受控的、充滿危險氣息的力量！
宿儺被國崩的嚴厲嚇到了，委屈地扁著嘴：“……它要進來……咬國崩……兇它……走開……” 他的邏輯很簡單：壞東西要傷害國崩，他就要趕走壞東西。
國崩愣住了。宿儺的理由……竟然是為了保護他？那股冰冷的質問瞬間卡在喉嚨里，變成了一種更加復雜難言的滋味。是憤怒？是后怕？還是……一絲被這畸形幼崽笨拙地“保護”時產生的、荒謬的……悸動？
他看著宿儺委屈又倔強的小臉，再想到剛才那轉瞬即逝的冰冷威壓，心中那根弦繃到了極致。他一把將宿儺拎起來，遠離洞口，動作帶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煩躁：“用不著你多事！管好你自己！再敢亂來，就把你丟出去喂‘壞東西’！”
他將宿儺丟回草窩，不再看他，走到凹穴深處坐下，背對著洞口。他需要冷靜。
宿儺在草窩里縮成一團，新衣服也掩蓋不住他的沮喪和委屈。他不懂國崩為什么這么生氣。他只是不想壞東西傷害國崩。他伸出小手，摸了摸自己胸口，剛才那股奇怪的感覺……是什么？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沖出來……然后壞東西就停了一下？
他想不明白，只覺得國崩生氣了，自己很難過。
接下來的幾天，氣氛再次跌入冰點。國崩對宿儺的看管更加嚴格，幾乎不允許他靠近洞口內側。宿儺也變得異常安靜，常常一個人坐在草窩里，抱著膝蓋，看著洞壁發呆，偶爾會偷偷看國崩一眼，又迅速低下頭。
一次，國崩外出尋找柴火，回來時發現宿儺不在草窩里！他心中一緊，風元素力瞬間掃遍凹穴，最后在靠近洞壁的一個角落發現了宿儺。他正背對著入口，蹲在地上，四條手臂似乎在搗鼓著什么。
“你在干什么？” 國崩冷聲問。
宿儺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下意識地將雙手藏到身后，小臉上閃過一絲驚慌：“沒……沒干什么！”
國崩走過去，目光如電。宿儺藏不住，他身后的地面上，散落著幾顆小石子。其中一顆石子上，沾著一點暗紅色的……血跡？而宿儺藏起來的那只手上，拇指指腹有一道細小的、新鮮的劃痕，正滲著血珠！
“你弄的？” 國崩盯著那道小傷口，聲音聽不出情緒。
宿儺像做錯了事被抓包，低著頭，小聲說：“……石頭……尖……想……試試……” 他似乎在嘗試用石頭弄傷自己？為什么？
國崩瞬間聯想到之前那只蛇形咒靈退縮時，宿儺體內迸發出的那股波動！一個讓他不寒而栗的猜測浮現：這小怪物，難道在試圖通過疼痛或傷害自己，來引動體內那股不受控的力量？！
“你……” 國崩的怒火瞬間被點燃！他一把抓住宿儺受傷的手腕，將他拎了起來，紫眸中燃燒著冰冷的怒火和一種被冒犯的暴戾，“誰準你碰這些的？！想死嗎？！”
巨大的力量讓宿儺疼得小臉煞白，手上的傷口被擠壓，血珠冒得更多了。他看著國崩眼中從未有過的、近乎猙獰的怒意，巨大的恐懼瞬間淹沒了他！他從未見過國崩如此可怕的樣子！
“哇啊——！！！” 宿儺再也忍不住，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哭嚎！這一次，哭聲里充滿了純粹的恐懼和委屈，甚至壓過了手上的疼痛！
看著宿儺因恐懼而扭曲的小臉和洶涌而出的淚水，聽著那撕心裂肺的哭聲，雷電國崩那被怒火充斥的頭腦，如同被澆了一盆冰水，瞬間清醒了大半。
他看著自己緊緊抓著宿儺手腕的手，看著那被自己捏得更加紅腫的傷口和涌出的鮮血，再看著宿儺眼中那純粹的、被最信任之人傷害的恐懼和絕望……
一種比上次看到他重傷時更尖銳、更冰冷的痛楚，狠狠刺穿了人偶的核心！
他猛地松開了手。
宿儺跌落在草窩里，抱著受傷的手，哭得渾身抽搐，小小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充滿了無助和被拋棄的絕望感。
國崩站在原地，看著自己沾著宿儺鮮血的指套，又看看草窩里那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被他親手推向恐懼深淵的幼小身影，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名為“后悔”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