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光透過玻璃,投射在深灰色的地毯上。
周予安坐在辦公桌后,平板發出低電量的提示音。周予安皺了皺眉,他拿起內線電話:“陳默,帶著剩下的資料過來。”
“周總,這是補充材料。電子版也已同步上傳至加密文件夾。”陳默拿著檔案袋,站在辦公桌前匯報著。
周予安沒抬頭,手指點了點桌面:“說吧。”
陳默打開檔案袋,抽出的第一份是幾張打印的照片。“關于孤兒院時期,能找到的影像記錄非常有限。只有這三張不同時期的合影。”
周予安的目光掃過。
第一張:一群穿著統一舊衣服的孩子排排站,背景是刷著“陽光福利院”字樣的斑駁墻壁。一個瘦小的男孩站在最邊上,大概四五歲,眼睛有些茫然地望著鏡頭外。
第二張:換了地方,牌匾寫著“晨曦之家”。男孩長大了一點,七八歲的樣子,站在一群孩子中間,微微低著頭,避開鏡頭,額前的頭發遮住了眼睛,只露出初顯好看的下頜線。
第三張:背景更加模糊簡陋,可能是所謂的“未命名收容點”。男孩約莫十歲,站在角落的光影里,環境雖然簡陋,宋知秋的臉上卻有淺淺的笑意,可他的雙手緊緊攥著衣角,卻泄露了他的緊張。
三張照片,清晰地勾勒出一條軌跡:從茫然到拒絕,再到習慣。周予安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這種具象化的漂泊感,比昨晚冰冷的文字更令人不適。他不需要更多細節。
“財務狀況更新。”陳默的聲音繼續,如同播報財經新聞,“截止今日凌晨,關聯賬戶余額:18760.33元。主要支出項:上周工作室租金支付12000元,畫材采購約4000元,其余為基本生活開銷。無異常大額收入或支出。”
周予安想起那個專注工作的身影,那只穩定得驚人的、手。
他創造著價值不菲的藝術,卻活得如此清寒。宋知秋不該過這種清貧的生活。他擁有那樣絕佳的相貌,又有那么好的才華,應該值得更好的生活,才是正解。
“重點。”周予安的聲音有些低沉。
陳默收回照片,從檔案袋里又取出一張打印的彩色圖片,放在了平板電腦旁,正對著周予安。圖片像素很高,清晰地展示著一幅畫作的細節。
《熾羽》。
昨晚在平板上匆匆一瞥的震撼,遠不及此刻清晰的打印稿帶來的震撼大。
畫面主體是一只正在燃燒的耳朵。
不是寫實,而是充滿了扭曲的痛苦和象征。火焰并非溫暖的橘紅,而是冰冷的藍與慘烈的白交織,瘋狂地舔舐著耳廓的每一寸結構。最令人心悸的是耳蝸部分——那精密如迷宮的構造,被作畫人以驚人的解剖學般的精確描繪出來,此刻卻在火焰中扭曲、變形,仿佛正在熔化和墜落。背景是無數扭曲、斷裂、糾纏的音符,像一場無聲的尖叫被具象化,凝固在畫布上。整個畫面充斥著一種絕望的、被焚毀的美感,一種對聲音世界徹底失去的悲鳴。
周予安的視線凝固在那只燃燒的、墜落的耳蝸上。
他想起了醫療記錄里那個鮮紅的“≥60dB”,想起了昨晚巷子里,宋知秋塞著耳塞、一臉茫然的樣子。這幅畫,就是對那場毀滅性高燒和后面漫長寂靜生活的回響。它比任何病歷報告都更直接、更殘酷地展現出了宋知秋失去的東西。
“這幅作品獲得了當年美院‘新生之光’一等獎,”陳默補充道,“也是他退學前最后一幅公開展出的作品。”
周予安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輕撫在那幅打印稿上。
陳默等了幾秒,從檔案袋里拿出最后一份文件。這是一份警方檔案的復印件。抬頭是醒目的“報警記錄”,報案人姓名:宋知秋。日期正是美院退學公告發布的前一周。他將文件放在《熾羽》打印稿旁邊,指著其中關鍵的一行:“這是當年的報警記錄。宋知秋指控油畫系主任張XX教授在其畫室對其進行猥褻未遂。”
周予安的目光掃過記錄上宋知秋當時的口述,措辭混亂但核心明確,帶著巨大的恐懼和屈辱。然而,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報告的末尾處理意見欄。
紅色印章里面是四個冰冷的仿宋體字:「證據不足」。旁邊是經辦警官潦草的簽名和一個日期。
「證據不足」。
輕飄飄的四個字,像一盆冰水,澆滅了受害者的所有控訴,也成了那份“精神失常”退學公告最有力的注腳。
他幾乎能想象到那個場景:一個左耳失聰、朋友不多、無依無靠的學生,面對一個位高權重、人脈盤根錯節的教授,他的指控會遭遇什么。所謂的“證據不足”,不過是權力碾壓下的必然結果。
他的指腹重重地按在了「證據不足」那幾個字上。
難怪宋知秋退學后,會有精神科的就診經歷。
陳默安靜地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仿佛沒看到老板這個充滿戾氣的動作。
過了好一會兒,周予安才慢慢移開手指。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寒意:“張教授那邊?”
“正在深入接觸當年的相關人員,包括報警記錄里提到的那位‘恰好’在張教授辦公室‘拿資料’的助教。”陳默回答,“需要時間,但方向明確。”
周予安點了點頭,沒再追問。他的目光重新落回桌面,掠過《熾羽》的打印稿,掠過那三張沉默的孤兒院合影,最后停在陳默剛剛放下的另一份文件上——那是林修的診療記錄摘要的打印件。
記錄很專業,充斥著術語。周予安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關于“焦慮障礙”、“PTSD癥狀”、“回避行為”的描述,最終停留在一行批注上。
是林修手寫的一行批注,字跡清晰:
「缺乏信任」。
「內心封閉」。
「拒絕社交」。
「警惕病情加重風險」。
「對醫患關系信任」。
周予安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兩下,若有所思。
陳默適時開口:“林修醫生每周二下午四點坐診。宋知秋的預約通常是固定的,除非特殊情況,很少變動。”他頓了頓,接著說,“林醫生未婚,獨居,在業內口碑很好,尤其擅長處理創傷后應激障礙。”
周予安抬眼看了陳默一眼,辦公室內一片寂靜,只有恒溫空調發出極低的送風聲。
“知道了。”周予安淡淡地說,“你先出去。”
“是。”陳默頷首,拿起那個牛皮紙檔案袋,轉身離開了辦公室。
周予安重新拿起那本黑色筆記本,翻到寫著“獵物鎖定,需耐心”的那一頁。筆尖停在“耐心”二字的上方。
他眼前閃過宋知秋頸側滑落的那根黑色助聽器導線,閃過他塞著黃色耳塞茫然的臉,閃過那只在火焰中墜落的耳蝸。
筆尖落下,在“需耐心”的旁邊,他重重地寫下一個字:
「林」。
看來這個林醫生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