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四點十分。
市中心醫院精神科診室外。周予安坐在等候區目光鎖在三號診室緊閉的門上。
四點十五分,宋知秋走了出來。他臉色比平時更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嘴唇沒什么血色。他低著頭,手里捏著一張折疊起來的處方單,腳步有些虛浮。他走得很快,沒有注意到落在他身上的視線。
周予安站起身,隔著一段距離,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他沒有開車,只是步行,目光始終鎖定著前方那個清瘦、略顯單薄的黑色背影。宋知秋似乎心事重重,幾次差點撞到路人,只是麻木地點頭致歉,腳步卻不曾停下。
他拐進地鐵站,周予安也跟著刷卡進去,宋知秋靠在冰冷的金屬壁上,閉著眼,眉頭緊鎖,一只手無意識地按在上腹。
他的臉色在車廂頂燈下顯得愈發難看,額角甚至滲出細密的冷汗。周予安靠在另一側車門邊,指間夾著一張未拆封的胃藥錫箔板,藥盒是普通的白色,沒有任何標識。他提前準備的。
地鐵在城南文創園附近的站點停下。宋知秋幾乎是隨著人流涌了出去,腳步有些踉蹌。周予安隔著十幾個人,看著他刷卡出站,背影消失在通往地面的扶梯口。
天色已經有些暗了,文創園里陸續亮起了路燈,一些改造過的店鋪亮著暖黃的燈光。通往“無聲”工作室的那條小巷,路燈壞了兩盞,只剩下盡頭的那一盞燈忽明忽滅地掙扎著。
周予安沒有立刻跟進去。
他在巷口一家還亮著燈的小便利店買了瓶水,慢悠悠地擰開喝了兩口,目光卻一直留意著往巷子深處走的那道纖瘦的身影。陳默提過,宋知秋有輕微的胃病,看他這樣子,應該是胃病犯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約過了五分鐘,鐵門上方的小燈突然亮了,鐵門拉開一條縫。
宋知秋扶著門框,彎著腰,整個人蜷縮著。他似乎在極力忍耐,冷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冷汗浸濕了額前的碎發,黏在皮膚上。他死死咬著下唇,那原本就沒什么血色的唇瓣被咬破,一點殷紅的血珠迅速沁了出來,凝在蒼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膚上,讓人無端覺得有些刺眼。
他扶著門框試圖站直,但一陣劇烈的絞痛猛地襲來,讓他悶哼一聲,身體更加佝僂下去,幾乎要跪倒在地。
時機到了。
周予安將喝剩的半瓶水隨手放在便利店門口的臺階上,邁步走進了昏暗的巷子。
宋知秋抬起頭,警惕地看向巷口走來的黑影。疼痛讓他的眼神有些渙散,但那份拒人千里的戒備依舊清晰。當他借看清來人是周予安時,眼里閃過一絲錯愕,隨即被更深的疏離和抗拒覆蓋。他下意識地想退回門內,想關上門。
“怎么了?”周予安加快腳步走到跟前。他刻意站在光源處,讓自己的臉能被看清,語氣里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不舒服?”
宋知秋的左手還按在疼痛的胃部,右手死死摳著門框邊緣。他急促地喘息著,冷汗順著鬢角滑落。他側過頭,努力將左耳(戴著助聽器的那一側)轉向周予安的方向,嘴唇動了動,可劇烈的疼痛讓他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只有破碎的氣音,不確定的問道:“周予安?”
周予安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唇上那點刺目的血跡,眉頭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是我。”他上前一步,從口袋里掏出那板胃藥,遞到宋知秋面前,動作自然得如同演練過無數次:“胃疼?我這剛好有藥。”
宋知秋的目光落在藥上,又抬起看向周予安,眼神里充滿了不信任和警惕。
他搖頭,幅度很小,但很堅決,身體往后縮了縮:“謝謝,不用了。”。
周予安的手穩穩地停在半空,沒有收回。
他放慢語速,確保宋知秋能聽清他的話:“拿去吧。這藥是新的,沒拆過。”
宋知秋的眉頭卻皺得更緊了,但還是沒伸手去接周予安遞來的藥“你怎么在這里?”
周予安遞藥的手在空中頓了一下。“當然是來找你。不然我吃飽撐的,沒事兒,往這兒跑?”
周予安沒收回手,反而向前又逼近了半步,將藥板又往前遞了遞。“宋知秋,你別這么倔,好不好?先把藥吃了再說。”
宋知秋被他的逼近弄得更加緊張,身體下意識地后退,后背撞在了敞開的門板上。周予安將他扶到屋內,拿著藥的手也隨之向前。宋知秋實在疼得受不了,想抬手去接藥,可周予安的手腕似乎被他的動作帶得一偏——
“啪嗒。”
那板白色的胃藥,脫手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工作臺邊緣一張攤開的素描紙上。
紙上畫著一只尚未完成的鶴,展翅欲飛,充滿了飄逸的生命力。而那板藥,棱角分明的塑料藥盒,正好不偏不倚,壓在了那只鶴展開的翅膀上。
宋知秋看著那張被藥盒壓住的設計稿。
周予安俯身去撿藥盒,語氣帶著一絲歉意:“抱歉,沒拿穩。”
他的手抓住藥盒邊緣,將它拿了起來。趕緊去接了杯溫水,把藥和水一起遞給了宋知秋。
“謝謝!”宋知秋接過溫水,還是吃了藥。“不好意思,剛才我不是想拂開你的手。”他為自己剛才的行為解釋道。不管周予安出于哪種目的來接近他,總歸人家把他扶進來了,還給他倒了水吃藥。已經習慣長年一個人的他,面對陌生人突然而至的善意,雖然有懷疑有戒備,但也做不到完全冷漠。
只是當他的目光落在那只鶴的翅膀上時,那被藥盒棱角壓過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道、無法撫平的深深的折痕。代表自由的翅膀,就被這突如其來的折痕給折斷了。
宋知秋的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失落。
周予安順著宋知秋的目光看向那處折痕,再看看宋知秋那失落的神情,忙說道:“宋知秋,不好意思,沒想到好心辦了壞事。”
“不怪你。今天謝謝你,周總。”宋知秋輕輕地搖著頭。這事兒真不怪周予安,是自己疼得讓手失了準頭。
站在桌邊的周予安等著宋知秋說下文,結果,屋里一片寂靜。
他實在有點受不了這種氣氛,于是開始找話題:"宋知秋,你這樣子也沒法兒工作,要不然我送你回去吧。"
"謝謝你,不用了。我還有工作沒做完。你先回吧。周總!”宋知秋微抬起頭,下巴尖往桌上鋪開的稿紙點了下。
“這會兒都飯點了,就算你不回去,也先吃飯吧!”周予安有些不耐煩了。他掏出電話,安排陳默叫人送晚飯過來,也沒管宋知秋應不應。自己就找地方坐下了。
宋知秋看著周予安這副不把自己當外人的態度,真是氣樂了。“周予安,我知道你想交朋友,可我明確告訴你,我們當不了朋友,我倆不是一路人。”
周予安也回看著宋知秋,心里一萬個CNM。他也給整出脾氣了:“不是一路人,就不能當朋友了?難道宋老板,你交朋友還分三六九等。我以為按宋老板的脾性是不會把人分高低貴賤的。”
他媽的,宋知秋是這些年來,唯一一個讓他變得如此不穩重的人。只要和他說上兩句話,自己的脾氣就噌噌地往上竄。問題是宋知秋也不和他吵,要不,不理他,要不,是就冷冷地回他。
宋知秋聽著周予安有些耍無賴的問話,他選擇閉嘴。胃痛緩過來了,他不想再費神和周予安爭辯。
陳默親自送餐,當他看到自己的老板坐在一旁,周身低氣壓的看著手機,宋先生在工作臺專注地畫畫稿時,就明白老板又被拒絕,又被冷漠了。
他放下迅速餐盒,很有眼力勁兒地消失了。
“宋知秋,過來吃飯了!”
宋知秋抬頭正想開口,周予安起身大步走到他跟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把人往上一提,人就這樣直愣愣地從凳子上起來了。
“你……周予安!”宋知秋的冷漠再也維持不下去了,怒吼一聲。
“欸,終于不叫周總了!你這聲音叫著我的名字,可真好聽。早知道暴力有用,我還裝什么彬彬有禮。”周予安看著快炸毛的宋知秋,心里終于舒爽了。
這天起,周予安對宋知秋又走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