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先生
我考了五年終于考上了教師編,結果在去上崗的第一天路上被一輛大卡車直接創飛了。
在一睜眼,我居然來到了一個陌生的時代,一個極度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
我建學堂、教書、傳播新思想,解放被壓迫的女性。
當我因為這些事被壓上刑場,成百上千的女性掙脫枷鎖,形成一道人墻向刑場走來。
她們叫我“女先生”。
1.
“啪——”
火辣辣的疼痛在我臉上蔓延著,我不得不捂上去用冰涼的手來降溫。
“你還敢頂嘴了!誰給你的膽子忤逆我!”
氣喘吁吁的中年男人似乎是不解氣一樣,又是一巴掌甩在我臉上,將我打得頭暈目眩,眼前一明一滅。
這一掌用上了一個成年男性的全部力氣,幾乎讓我的一只耳朵暫時聽不見聲音。
我看向那個我名義上的母親,她正淡漠地看著我,手上牽著一個不足十歲的男孩,兩個人如出一轍的冷漠,好像是我不過是一個陌生人一樣。
而這位試圖將我打死的男人正是我名義上的父親。
他這么憤怒,而我犯的錯——不過是不想隨他的心去嫁人。
這本不是我的婚事,他們也不是我的父母。
我叫徐柯,來自21世紀,是一名教師,準確點來說,是一名剛剛考上教師編的教師。
我因為一場車禍穿越到這個完全陌生的封建時代,在中國的歷史上根本就不存在的一個王朝。
而這個時代就如當初的舊中國一樣,愚昧封建。
我剛睜眼眼,就感覺肺像是火燒過一般的疼痛,而四周都是默不作聲的婢女。
我應該是被人從水里撈上來的,憑借我的直覺,很快鎖定的推我下水的人——一個看起來還沒我胸口高的男孩。
所有人都圍在他身邊,似乎他才是受了傷的人。
衣著華貴的女人只是擺手叫人把我扶回去,其余的一個眼神都沒有給我。
而這一天,我也陸續接收了原主的記憶。
她也叫徐柯,是這個商戶家里的長女,從小乖巧懂事,善女紅,是一個我只是聽著就覺得異常美好的女孩。
只是這樣美好的女孩,出生在這樣一個吃人的時代。
她像是一件父母精心打造的物品,為得就是在售賣時交換來不菲的金銀和鋪面。
這一天,我通過她的眼睛,看見她在這座宅院里經受的一切,父母不重視,弟弟能對她隨意打罵,朝她扔石頭,推搡她,僅僅是看著我都喘不上起來,何況這樣的日子她受了十來年。
最后一刻,我看見她被弟弟推進湖里,那湖其實不深,但是她自己放棄了自己,任由湖水灌進鼻腔引起窒息。
我聽見的最后一句,是她不甘心地喃喃自語:“為什么……”
我是個共情能力很強的人,看完一切,心口像是被撕開一樣疼痛難忍。
我想知道,如果一個養尊處優的商戶之女都是這樣的艱難,那尋常人家的女子,該是怎樣的水深火熱。
很快,我就看到了答案。
2.
第二天我偷偷翻墻出門,想見識見識這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也慶幸家里人不重視原身,所以我很輕易就避開了婢女。
從原身的記憶里我得知這里是登州,距離天子腳下只差一個城池。
我穿著樸素的衣服,帶著斗笠穿行在這個陌生的世界。
登州很是繁華,我看見滿大街的人步履匆匆。
我遠遠地看見橋下圍著一群人,湊上前去看,人群里,一個女孩正跪在地上,身上是僅能遮住羞恥的衣物。
而她身邊也跪著一對夫妻,正在苦苦哀求著周圍的人買下他的女兒。
我探頭聽仔細了,那名男子口里正喊著。
“只要十文錢!小女什么都能干!吃的也不多,給口就能活!”
周圍人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吵得我頭疼,而人群中心的女孩低垂著眸,像是聽不見一樣。
我輕輕掀開斗笠,看清了她面黃肌瘦,身上都沒二兩肉,纖細的手臂像是一折就能斷掉,而那對夫妻雖然貧苦,倒也像是能吃上飯的。
讓我震驚的是,因為遲遲沒有人買下,價格從十文錢降到了五文錢,甚至還有再低的可能。
那是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他們的孩子,居然可以拿錢財來衡量,甚至是這么低的價格。
女孩像是麻木了一樣,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
終于有人松動了,準備掏錢,那對夫妻眼巴巴地湊上去,我卻聽見人群里發出一聲驚呼。
我看去,就見原先一直沉默的女孩突然站了起來,衣物散開,擋不住她胸前凸起的肋骨,觸目驚心的傷疤。
她很平靜地轉身走向河邊,跳下去前,她轉頭看了眼我。
那一眼,有迷茫,還有些許釋然,在我震驚的目光下,她像是一片枯葉,跳進了河里。
那對夫妻發了瘋似地去抓,撲了個空,轉身又死死地纏著那名原先要出錢的人。
我原先以為他們還有些人性,原來只不過是為了那點錢財。
而后,一個小男孩怯生生地從路邊走過來,他的面龐干凈,雖然瘦小但不至于像那個女孩一樣。
那對夫妻將小男孩擁入懷里。
原來這是他們的兒子。
而剛才跳下去的女孩,不過是他們拿來換錢的工具。
我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河水逐漸歸于平靜,人群四散,誰都沒有多停留一秒。
可這里剛剛還站著個活生生的人。
我不敢去想,這河底埋藏了多少森森白骨。
我甚至不知道女孩到底是抱著怎樣的絕望選擇跳進河里,她看起來才十歲出頭。
我能看出她的迷茫,她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其實不用這樣生活,像件商品一樣被隨意買賣。
她像一個縮影向我展示了這個世界最真實的一面,我意識到還有無數的女性像她這樣迷茫掙扎。
原身見過世面,有自己的思想,但我完全沒有從那女孩身上得到這樣的感覺,只有麻木,好像她覺得自己生來就該如此。
那天我走回府里,被徐母看見又揪著耳朵罵了一頓女兒家出去拋頭露面,不知羞恥。
我坐在院子里坐了半宿,月光傾灑在我的身上。
腦子忽地冒出個瘋狂的想法,我想辦一所女子學堂。
3.
而最先阻礙我的就是這樁婚事。
他們要把我送給登州知府做他第四個小妾,而他本人已經將近五十歲了。
我捂著臉,直視著徐父,他像是被我這樣的平靜刺痛了一樣,又是一掌劈下,被我揮手擋開了。
這時候,一直不作聲的徐母臉色變了變,似乎是沒想過我會這樣直接地反抗,一時間屋內寂靜一片。
我一個個地看過去,站直身子,用了畢生教養讓自己不至于破口大罵。
“我憑什么要嫁。”
我的話如同一聲驚雷,投入平靜的池面,他們頓時像炸開了的鍋一樣,徐母的手指都要戳進我的眼睛里。
我不為所動,直到徐父怒吼一句。
“若是不嫁,就滾出徐家!”
我忽地笑起來,連聲應下。
“好啊。”
我巴不得離開這里,這里像是有某種恐怖的力量一樣,一點點地磨滅掉我的脾性。
我要走,去做更有意義的事。
他們篤定我離開徐家活不下去,就像這個時代所有的女性必須要依附著家庭才能活下去一樣。
當天晚上,我就收拾了兩個包袱,一個包袱里裝衣服,另一個包袱里全裝著首飾,還有原身偷偷私藏的錢財。
我打算出去后先將首飾典當了換錢,不然開不起學堂,也做不了后續的事。
趁著夜色,我拿著兩個包袱就翻墻出了府,一路躲藏著朝城門趕去,等天光微亮,城門大開,順著人流就走出去。
我不能待在這里,只要我在這座城里,那徐父徐母就必定要將我綁回去。
我雇了輛馬車,出城門后,我掀起簾子回頭看去,禁錮了原身一輩子的登州就這樣漸漸離我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見。
徐柯……
我在心里默念著,希望她能夠聽見。
我帶你過新的日子去。
去過你該過的日子。
4.
我一整天都未曾停歇,害怕徐父徐母追上來,也不敢吃飯喝水,終于在日落前到達了青山城。
我從未在原身的記憶里看到這座城,或許是因為她被關在家里從來沒有離開登州的原因。
剛到青山城十分匆忙,我只能先找個客棧住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穿著女子的服飾,進入客棧時,不時有人的眼神黏在我身上,從頭到腳掃視著,毫不避諱地笑起來。
我付完賬,回頭一個個地盯了回去,也像他們看我一樣打量著他們,比他們更加得無理,帶上了些許的嘲諷。
很快他們就從竊笑轉為怒視,而我毫不在乎地走上了樓。
幾個人就在底下不停地咒罵著我,搜腸刮肚地用盡了形容女子最骯臟的詞匯,似乎是怕我聽不到似的,一聲比一聲響。
我垂眸,看著滿堂的人里竟然無一位是女子。
進了屋,我才升起一股后怕,這樣的背景下,不允許女子出現反抗的情緒,而我剛才那樣做無疑是在挑戰他們約定俗成的“權威”,很容易遭禍。
那夜,我緊閉房門,將屋里能挪得動的東西全都堵上了房門和窗戶,燭火燃了一整夜。
直至第二日的太陽升起,我迷糊地睜開眼睛,換上了從徐柯的衣柜拿出來的男裝。
這是徐柯偷偷溜出府的時候買的,為了好在外面偽裝自己。
我照著記憶穿上,又將頭發高高地束起,看著銅鏡,不由得生出一絲倉皇來。
我真的能做到嗎?在這個制度嚴格的時代,我連出門都需要遮擋女子的面龐,或者以男裝示人。
我真的能夠喚醒她們嗎?
但是我知道,我必須去做,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和我一樣是穿越而來的,在我能知道的范圍內,我是唯一一個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
哪怕只能喚醒一個人,那也是拯救了一個人。
我想起一個紀錄片里,在大山里生活了數年的女學生說出的那句。
“我寧可痛苦,我不要麻木。”
5.
辦學堂這件事本身最大的困難就在于這個時代對于女子的偏見,他們認為女子就該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不該在外頭拋頭露面。
所以我去租房子的時候并沒有說是女子學堂,而是簡單地說想做些小生意,拿來做庫房用。
我自知這件事不能明面上辦,選的地址也都是街巷深處,較偏僻的地方,也很符合我用來做庫房這個理由。
但就這樣也經歷了不少次的拒之門外,他們有的看出來我并非男子,揮手就將我趕了出來。
最后是一位阿婆租給我,她年事已高,早年喪夫,家中無子女相伴,我見她時,一個人坐在冷清的院子里。
她大約也看出來我是個女子,以極低的租金租給了我,我想多付些,卻被她按了回去。
“你是個有膽識的孩子。”
她看著我,雖然年過花甲,但眼神依舊很明亮,她慈祥地拍拍我的肩膀就回到院子的那把藤椅上坐著。
我很快就規劃出這屋子該怎么處理,先是將最邊上狹小的廂房拿來做我的起居室,剩下的一間大的屋子就用作學堂。
等確定下要教授的內容后,我去買了大量的筆墨紙硯,好在我的書法功底還在,不至于自己寫得一團糟還去教別人。
但是很快第二個問題接踵而至:她們不想來學堂。
我先后邀請了不下二十個我能接觸到的女子,都是在橋下浣洗和買菜的女子。
她們一聽見女子學堂,臉上無一例外都顯露出了迷茫,似乎從來聽過。
她們說讀書這種事都是家里男子做的,她們接觸不了,也不用接觸。
我耐心地勸說她們女子也可讀書寫字,難道她們就不想和男子一樣能看懂書,寫出字來。
她們有的生出些許的向往和掙扎,這些都是年輕的姑娘,而年長一些的,則是在一陣沉默后端起東西離開了。
我看著那些年長的女子走遠,心中不免一陣挫敗。
她們已經被時代無形的規則拘束了太久,久到生不出一絲別的想法。
一連半月,縱使我磨破了嘴皮子,而學堂里依舊空空如也。
我該慶幸的是那些聽過我勸導的姑娘,沒有聲張過這件事,都很默契地保守著這個秘密。
讓我沒想到的是,學堂里第一個學生,是租給我屋子的阿婆帶來的。
6.
怯生生的女孩站在我跟前,眼神四處亂飄,時不時打量周圍的書桌。
我抬頭看向阿婆。
“這是……”
“你是不是在辦學堂啊,這個是我家侄女留下來的孩子,她想學些字,看看書什么的。”
阿婆推了那女孩一把,那女孩囁嚅了兩聲,抬起頭看向我。
“見過姑娘,我想學認字,一點點就好。”
我看出她眼底的渴望和怯弱,似乎這件事對她來說是想都不敢的。
我莞爾一笑,伸出手輕輕地將她鬢邊散亂的發絲別上耳朵。
“好啊,你以后就來這里,我每天都會教你些東西。”
阿婆站在一邊,笑瞇瞇地和我對視了一眼,眼中閃爍著些晶瑩。
自那天起,那女孩每日都會抽空來我這里學習,她來的時候,阿婆也坐在屋子的后面看著我們兩個。
那女孩叫阿南,她告訴我她的父母都去別處尋生意了,覺得她是累贅,走的那天沒叫她,等到追到城門口,早就看不見人了。
我聽著她很平淡地講述著她被拋棄的全過程,她只是問了我一句。
“徐小姐,我真的是個累贅嗎?”
我搖了搖頭,指著紙上的“女”字,告訴她。
“每個人都有自己存在的意義,女子并不比男子差,女子可頂半邊天。”
我看著她雙眸越來越堅定,似是下定了決心一般。
“徐小姐,我以后一定會有出息的,我一定會的。”
果然,孩子的心性是最好培養的,我現在就開始介入她的人生觀,多少也能將她拉回正規上。
一個月下來,阿南已經學會了不少的字了,從一開始握筆都很困難,到后面可以熟練地寫出一撇一捺,寫得很工整。
我總說她一看就不比那些男子差,很有悟性,又肯勤學苦練。
只是這么下去終歸不是辦法,我出門將首飾全部都典當了,好在徐府在包裝徐柯這件事上沒打折扣,換來了不少的銀錢。
我拿著這些銀錢又去邀請那些浣衣買菜的姑娘,自然是私底下悄悄說的。
我跟她們講,若是來了不僅不用學費,我還自掏腰包給她們錢。
至此,我都不知道我這樣做的意義在哪里,但是她們故步自封許久,我拿銀錢作餌,或許能有一線希望。
第二日,我打開門時,看見阿南的身后跟著一如初見她一樣怯弱的姑娘,我就知道我這招奏效了。
那些姑娘一開始完全聽不懂,迷迷糊糊地聽了個大概,領了幾文錢就回去了。
阿南很是擔心地揪著我的衣袖,詢問道。
“她們還會來嗎?”
我只是笑著靠著門框。
“會來的。”
她們已經見識過了那些她們未曾謀面的東西,一定會再來看看的。
我能看出她們的渴望。
果不其然,第三日,那兩個姑娘回來了,還帶了三個。
7.
女子學堂的規模逐漸擴大起來,阿南自覺地替我分擔些工作,我看著她認真地教她們握筆的方式,心中忽地升起一股自豪的感覺來。
我教的孩子如今也能去教別人了,并且教得不比我差。
這間屋子里坐的人越來越多起來,起初只是寥寥數個,半月過去,姑娘們私底下奔走相告,哪怕只是因為好奇,都來上了兩節課。
我告訴她們什么是科學,什么是平等,教她們學習一些最基礎的字句,給她們讀李清照的詩句,告訴她們這也是一位女詩人。
她們中有人發出了驚呼聲。
“女先生,難道女子也可作詩?”
我看向她,點點頭。
“當然,女子可作詩、可立業,也可參軍。”
這個世界沒有我們那邊的故事,我就給她們講婦好、講平陽公主、講楊妙真,都是如何帶兵打仗,立下軍功,又跟她們講女皇武則天,又是怎樣治理國家的。
她們聽得極認真,那些先前的觀念都在慢慢崩塌著,又重塑起。
我上午教書寫字,下午就給她們講平等的觀念。
她們最大的問題就是根深蒂固的低下心理,我把那些考教資時的十二分熱情都拿出來教授她們。
有些人聽了就走了,有人留了下來,這些都是她們自己的選擇。
讓我欣慰的是,留下來的人一天天變得肉眼可見的自信起來,有時她們也能對這尋常的形勢點評一二。
她們漸漸地意識到自己有獨立的權利去選擇生活,而不是成為家庭男人的附屬品。
我鼓勵她們自主地去思考,告訴她們唯有自己才靠得住,自己有本事有能力,便是走到哪里都不怕。
姑娘們開始相互教授,我驚喜地發現竟有兩位會些許手腳功夫。
她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我,都是偷看家里兄長偷學來的。
漸漸的,不再有人肯收我的錢,甚至于自己帶著東西上門聽課。
阿婆也會來,她一把年紀了聽不大清楚,坐在屋子的最后排,看著我在上頭教書。
我時不時和她對上視線,她總是笑著,看小輩一樣看著我。
后來我才知道,阿婆當年也是位奇女子,她是逃婚來青山城的,一路上女扮男裝做活,遇上了阿爺,阿爺無父無母,兩個人一見鐘情,就這么私定了終生。
不過后來阿爺走得早,她沒有子嗣,就這樣獨自一人活著。
我問她后悔嗎。
她說不后悔,她說她年輕時是個犟的,就是覺著自己憑什么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嫁了。
她看著我,告訴我看見我的第一眼就覺得我像極了年輕時的她。
“做你想做的。”
是阿婆給了我后來的自信,既然有阿婆一位有這樣的意識,那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
女子學堂這件事就在青山城的女子之間悄悄傳開了。
8.
好景不長,很快就有人知道了我私辦女子學堂這件事,他們找上門來的時候,氣勢洶洶,手里還拿著砸東西的家伙什。
我還在上課,正學到唐詩宋詞,就見阿南急匆匆地從前門跑進來,反手將門給扣上,滿臉的驚慌。
“女先生,有官府的人找過來了!”
一下子,屋子里亂成了一鍋粥,姑娘們驚惶地捏著衣袖,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我深知,若是叫官府的進來,這些女子就會被她們的丈夫或父親牢牢地鎖在家里,免不了一頓打罵責罰。
我強制自己冷靜下來,打開了那個一直沒有打開的后門,后門聯通著另一條小巷,從這里往外走,就能通向尋常洗衣買菜的地方,到了街上被人流一沖,誰也認不出來。
我聽見腳步聲越來越近,招呼著姑娘全都往后門走,她們雖驚慌,動作卻很迅速,不多時,一屋子的人都散得干干凈凈。
我是走不了的,就算走了也很快就會被找上門,更有可能牽扯到阿婆。
阿南也不肯走,她拽著我,要留下來和我一塊兒面對。
我撫著她的發髻,一如初見那般輕柔,我告訴她,她得繼續教下去,要去教更多的女子,這件事須得一直傳下去。
我趁她不備一把將她推出了門,將桌子抵住了后門,又搬些東西掩藏起來。
我把那些我自己撰寫的教案全都藏進事先挖好的坑洞里,燃起一把火,將那些姑娘自己練習的字都燒了個干凈,以免帶來后患。
等火在院子里頭燒起來的時候,大門也被踹了開來,領頭的一位穿著官服,好不威風地走進來,見滿堂就我一人,吊著眉厲聲喝道。
“人呢!”
我不作答,看著火舌吞沒掉最后一張宣紙。
那人一見我未被他的氣勢震懾到,更加氣憤地揮手叫人壓住我的肩。
“帶回去!”
我早就知道有這么一天,倒也不算很狼狽,乖乖地跟著走了。
我看見幾人沖到后頭的屋子里掃蕩,聽見他們將東西砸爛的聲音,似乎是將整個屋子能砸的東西都砸了。
說不心痛是假的,畢竟是我用心一點點經營起來的學堂,但更多是怪異的快感。
他們越是這樣,就證明我所做的事真的有讓他們感到威脅,他們不過是害怕而已,害怕自己不再有絕對的主宰權利!
他們能砸的只有這間屋子,但女子學堂早就不只是一間屋子了。
這里是青山城,離天子腳下最近的一座城池,只要這里傳出去,傳到那頭,我不相信,不相信被壓迫已久的女性不會起來反抗。
會有千千萬萬個阿南替我將這件事做下去。
辦女子學堂這件事,我本來就存了死志,大抵是死過一回的原因,我對生死這件事看得比以往都要淡。
我只覺得,這樣死去也不算多虧。
起碼我還是做了件好事的,替我替徐柯都攢了不少功德。
他們將我壓進了大牢,牢里頭暗無天日,只有高墻上一扇極小的窗戶能探進些光照。
我坐在草席子上,倒是有些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我還從來沒見過監獄呢。
他們只是將我關著,并沒有實行什么刑罰,又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我是從登州的,我竟然在監獄里看見了徐父徐母。
他們的臉色委實不算太好,甩出一張紙。
“原來不知道你有這樣的本事!”
徐父氣得怒目圓瞪,比那日我拒婚看起來還要生氣,而那張紙上寫著的是斷絕書,這是要我斷絕我和徐家的關系,免得連累了他們。
徐母橫眉相對,嘴里還不停地念叨著怎么會生養出我這樣的女子。
我直視著她,帶著憐憫,她不過是一個被時代規則裹挾了大半輩子的可憐人,麻木愚昧。
她被我看得一怔,惱羞成怒地就要將手伸進柵欄里來撓花我的臉。
我向后一退,輕松地躲了過去,咬破了指尖按上手印,將紙重新遞了回去。
他們后面說什么我聽不清了,我只是含著指尖發呆——沒想到還挺疼的。
9.
我在牢里待了約摸有一個月了,從一開始的好奇到后來的無聊,把考教資的題重新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拿著石子在墻上寫字。
順便回顧自己的一生,倒也算上是傳奇了,從被卡車創飛到穿越到這里開始,我就放開了手腳去做我想做的事——大不了就是一死嘛,我想得還是挺開的。
在牢里是挺無聊的,能聽見的就是那些被行刑的犯人的慘叫聲,那時我就會捂著耳朵縮在角落里,自己給自己唱義勇軍進行曲來壯膽。
該說不說,紅色的光在這里都能庇護著我的心靈。
一月后,正是立秋,我才一睜眼就被獄卒拖了出來。
接觸到外面的陽光的一瞬間,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我反應過來,這是不審問就定下罪責了。
我被綁在青山城的主街上,周圍都鋪上了干燥的柴火,淋上酒,只需要一點火苗就能燃起一大片火。
那日領頭的人很是悠閑地坐在位子上,嘴里念念有詞著。
“徐柯妖言惑眾,蠱惑旁人,試圖惑亂民心,是為妖女,其罪當誅!”
我嗤笑了一聲,什么妖言惑眾,都是哪來的判詞,而且這個判官口齒不清,說了幾遍才說通,這要是在現代可是考不上公務員的。
底下的人見我笑,頓時群起激憤,在人群里我看見了進城住客棧時見過的人,就是那幾個打量我的人。
他們正幸災樂禍地大笑著,像是要把那天沒出完的氣都出回來。
所有人都喊著讓我去死,我清了清嗓子,決定還是要在這最后關頭展示一下我作為一個教師學到的東西。
畢竟考了五年了。
“都給我安靜!”
這一聲可謂是震懾四方,一下子滿場的人都不再說話了。
“你們在怕什么?”
一旦開口,話就自己從嘴里出來了。
“怕女子自立門戶!怕發現女子也可平分這天下!”
他們有人反應過來,惱羞成怒地向我扔東西。
我卻說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快。
“女子本就不該屈于你們之下!!!我們也是人!有權利去選擇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成為男子的附庸!若沒女子,哪來的你們!憑什么!!”
我喊得愈加激動,恍惚間我感覺不止我一個人在喊,那個早該死去的徐柯也在喊,千千萬萬個女子在喊,借著我的軀體喊著那些不平。
無數個靈魂在我的身上重合,似是有無盡的力氣一樣,我將這幾月所看見的不平等全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哪怕死,我也死得比上一世有價值多了。
一個火把丟在柴火上,瞬間點起了熊熊火焰。
黑煙中,我勉強看見底下的人沖著我喊著。
“燒死她!!!”
我突然覺得我這樣好英勇,即使被高溫炙烤得發痛,喘不上氣了,我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
徐柯,這樣的死法,你滿不滿意。
反正我挺滿意的。
10.
看見一盆水澆上來的時候我完全是懵的,那火很快就要燒上我的腳了,卻被一盆水精準地澆退。
我循著水倒過來的方向看去,頓時瞪大了眼。
阿南來了,帶著成百上千的姑娘,一群人手挽著手拿著盆,盆里裝滿了水,形成了一道人墻朝這邊走來,而那水就是阿南澆下的。
底下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不明所以的人群被沖散,她們一窩蜂地沖了上來,用一盆盆水澆滅著火。
“女先生!!!”
連官府的人都被這場景驚到了,這條主街上不知道為什么一下子涌出來許多姑娘,每個人都舉著水盆朝這邊奔來。
我看著她們飛奔著,一時間竟不知道說什么。
她們齊齊喊著女先生,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夾雜在一起,此刻都只有一個目的地。
親眼見到數千人奔赴火場來救你是件超級震撼的事,起碼我是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我沒想過讓她們來救,也不知道阿南是怎么做到的。
因為人數實在是太多,好像整個青山城的女子都冒出來了一樣,官府不能隨意斬殺平民,只能被沖上來的姑娘嚇得退下臺子。
阿南身上濕漉漉的,應該是提前淋了水,以免被火燒著,爬上架子給我松綁,狼狽的臉頰上滿是激動。
“女先生!!我說了我一定有出息的!”
我看著她,心有余悸。
“你知不知道這樣做很危險,萬一……”
我不敢說下去。
阿南告訴我,她讓所有來過女子學堂的人將消息放出去,女子私底下奔走相告,很快就傳遍了整個青山城。
原話是想來的可來,但這一來就沒有回頭路了,沒想到竟是有這么多人。
還未放火時她們就聽見了我的喊聲,心中激憤不已。
我和阿南站在高臺上,看著姑娘們抱成一團歡呼著,心中有千萬句話堵在胸口。
我朝她們深深地鞠一躬,心中萬分感謝這些萍水相逢、甚至是未曾謀面的姑娘,她們愿意來救我是冒了多大的風險。
她們也朝著我鞠一躬,隨后四散著離去。
阿南緊緊地拉著我的手,小姑娘心底估計還是很激動,手都是抖著的。
“女先生,我想好了,我以后也要做如你一樣的人。”
11.
因為牽扯到的人數實在是太大了,這件事很快就傳到盛京,一時間舉國震驚于這起“女子劫法場。”
有更多的人來斥責我,也有更多的女子站起來支持我。
我被連夜送到盛京,插著腰跟那些大臣舌戰群儒,像個機關槍一樣不停地輸出,用上我畢生所學,將人的嘴巴堵得死死的。
他們說這樣有違國教,我反擊“哪條律例上說了不準女子看書?”;他們說我這樣做是不尊女德,女子怎么能在外面拋頭露臉教書呢,我反擊“要不你以后也別讓女子出門買菜浣衣,全讓男的去好了!”他們說我這樣是做不了一個好妻子的,我直接給氣笑了“我又不嫁給你,你急什么?!”
一通說下來,一群加起來都能當我太太太祖的人全都不說話了,一個個面面相覷。
“既是國民,就理應受到同等的待遇,而女子卻連基本的權利都沒有。”
我一條條地說著我一路上看到的景象,這些上層人士沉默著。
要知道他們自己或許是看不見底層人民的生活,但是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會牽扯到他們。
這個社會扭曲的觀念該改改了,我在盛京待了幾天,不少女子前來求問,還夾雜著極為達官貴人的孩子。
她們好奇地詢問我是如何辦起來女子學堂的,我事無巨細地告訴她們也告訴她們當日劫法場的也是如同她們這樣的女子。
一時間,風聲四起,他們奈何不了我,因為我說的句句屬實。
終于,在我不怕死地爭取下,那位我未見過面的天子松口了,準許女子自由選擇入不入學堂;在宮中設立女官,數量不多,管得也都是女眷之事,也管制女子學堂;不可隨意買賣子女,所有有過買賣子女經歷的,一律不準入仕。
我得到了一封文書,上門明明白白寫著女子學堂,還蓋了章印,也就是說我的女子學堂有營業許可證了。
我回到青山城時,已是換了副景象,我在盛京的事比我先傳回來。
我和阿南一同整理了學堂,將埋下的教案全都翻出來,分門別類地放好。
我告訴阿南女子學堂可以重新辦起來了,她抱著我哭,想來小姑娘已經長大許多了,也懂得了我為什么一定要堅持辦女子學堂的意義。
阿南很快就能獨自教授,我又另租了公家的鋪面來擴張學堂,她就在新的學堂里教書,當初那個怯弱的小姑娘完全變了個人似的。
我看著越來越多的女子站出來,在自己擅長的領域變得優秀,知道雖然還是不能跟男子所享受的待遇一致,但是也在慢慢地脫去極度男尊女卑的印記。
我這樣想著,望著碧空如洗的藍天,想起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徐柯記憶里看見的那個絕望的她。
徐柯,我真的帶你過上新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