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紫宸殿御書房,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的沉沉陰霾與刺骨寒意。
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焦糊味和硫磺的刺鼻氣息,那是八百里加急軍報帶來的、來自北境煉獄的味道。沉重的氣氛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
鳳擎蒼端坐于寬大的紫檀御案后,玄黑龍袍襯得她臉色鐵青,冕旒垂下的珠簾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卻遮不住那緊抿成一條冰冷直線的薄唇,以及周身散發出的、近乎實質的、壓抑到極致的暴怒與沉痛。那是一種帝王的震怒,更是一位母親面對子女可能深陷險境的錐心之痛!
御案之上,那份染著暗褐色血跡、字跡潦草猙獰的軍報,如同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在所有人的心上。
“……丑時三刻,地動山搖,赤水關主關墻基崩裂,自內而外塌陷逾百丈!謝將軍…謝將軍親臨塌陷處指揮搶修,突遇二次劇烈塌陷…連人帶馬…被…被巨石深埋…生死不明!”
“……關墻崩塌處,北狄狼騎如潮水般涌入!守軍猝不及防,死傷慘重!”
“……北狄軍中…有…有妖人!能驅黑霧,喚地火!我軍…我軍凡鐵難傷其分毫!陣型瞬間潰散!”
“……末將率殘部拼死斷后…退守…退守百里外潼山關…然潼山關矮小殘破…恐…恐難久持!北狄前鋒已至關下!赤水關…赤水關已陷!北境…危矣!陛下——!!!”
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剜在鳳擎蒼的心頭!謝擎蒼,她倚重的國之柱石,忠勇無雙的鎮北大將軍,竟…竟被深埋亂石之下!赤水關,耗費無數人力物力、堅不可摧的北境雄關,竟在旦夕之間崩塌陷落!還有那所謂的“妖人”、“黑霧”、“地火”…這絕非尋常的戰爭!
“砰——!”
女帝猛地一掌拍在堅硬的紫檀御案上!力道之大,震得案上文房四寶齊齊跳起,那份染血的軍報更是被掌風掃落在地!
“廢物!一群廢物!” 鳳擎蒼的聲音如同受傷的猛虎發出的低咆,帶著雷霆之怒和深切的悲憤,震得整個御書房嗡嗡作響,“赤水關乃朕傾力打造之鐵壁!怎會無緣無故自內崩塌?!守軍何在?!斥候何在?!謝擎蒼!你給朕起來說清楚!”
巨大的帝王威壓如同實質的山岳轟然壓下!殿內侍立的內侍宮女無不面無人色,瑟瑟發抖,幾乎要癱軟在地。
鳳朝歌被蕭景珩緊緊牽著手,小小的身子幾乎完全縮在他身側。母皇的暴怒如同驚雷在她耳邊炸響,那沉痛悲憤的情緒如同實質的沖擊波,狠狠撞在她稚嫩的心防上。她從未見過母皇如此失態,如此…脆弱又如此可怕。小臉煞白,大眼睛里充滿了驚懼和茫然,死死攥著蕭景珩的手指,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長風哥哥…謝伯伯…被埋了?赤水關…沒了?那些壞人…進來了?
蕭景珩感受到手上傳來的、幾乎要捏碎骨頭的力道和那劇烈的顫抖,心如同被浸在冰水里,又痛又冷。他強忍著內心的驚濤駭浪和對謝長風父子的無盡擔憂,用另一只手輕輕覆上鳳朝歌冰涼的小手,無聲地傳遞著力量和安撫。溫潤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沉痛與守護,如同磐石般擋在她身前,為她隔絕那令人窒息的帝王之怒。
沈清河站在稍后位置,唇邊殘留的血跡已干涸成暗褐色,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死死盯著地上那份染血的軍報,清冷的俊臉上再無一絲血色,只有一片死寂的慘白和眼中翻涌的、刻骨的恨意與恐懼。謝伯伯…那個威嚴豪爽如父如師的長輩…被埋了?長風…他那個從小一起滾泥巴打架、總是咋咋呼呼卻最講義氣的兄弟…他現在在哪里?是否還活著?北狄!妖人!沈清河只覺得一股灼熱的血氣直沖頭頂,眼前陣陣發黑,牙關緊咬,發出咯咯的輕響,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唯有靠著身旁墨離那如同磐石般穩固的支撐,才勉強沒有倒下。
墨離站在沈清河身側,如同沉默的黑色礁石。他依舊面無表情,周身氣息收斂到極致,但那雙沉靜如寒潭的眸子深處,此刻卻燃燒著冰冷的、近乎實質的殺意火焰!赤水關崩塌…謝將軍被埋…北狄妖人…每一個詞都如同淬毒的鋼針,刺入他身為暗衛統領的神經!保護謝將軍、監察邊關,本是他的職責延伸!這塌陷…必有蹊蹺!那妖人…他緊抿著薄唇,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如同即將出鞘飲血的利刃。
蘇硯站在另一邊,臉上慣常的風流倜儻早已消失無蹤,桃花眼中精光閃爍,只剩下商海巨鱷面對巨變時的極致冷靜和飛速盤算。赤水關陷落,北境糜爛,意味著什么?糧道斷絕!流民四起!物價飛漲!國庫…他幾乎能預見那可怕的連鎖反應。軍需!當務之急是軍需!謝家軍殘部退守潼山關,若無糧草軍械支撐,頃刻即潰!潼山關一破,北狄鐵騎將長驅直入,直逼京城!他蘇家的金山銀山,此刻就是帝國存續的命脈!他飛快地瞥了一眼暴怒的女帝,又看了看身邊驚懼的小殿下,心中已開始飛速計算如何最快、最隱蔽地調動蘇家遍布全國的龐大資源。
玄音靜立一旁,月白祭袍在燈火下流淌著溫潤的光,如同濁世中的一泓清泉。他澄澈深邃的目光,并未過多停留在暴怒的女帝或那份染血的軍報上,而是穿透了御書房的墻壁,仿佛在感應著遙遠北方那片被血與火浸染的天空。方才在宮外感應到的那股幽冥水氣…此刻更加清晰了!濃烈的血腥怨氣、硫磺地火的氣息中,分明纏繞著一縷冰冷刺骨、帶著無盡不甘與詛咒的忘川氣息!北境之變,果然有幽冥的影子!他垂在身側的指尖,幾不可查地掐動著古老的手印,試圖捕捉那絲氣息的源頭。
“陛下息怒!” 一位須發皆白、身披玄甲的老將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嘶啞沉痛,“當務之急,是速派援軍!潼山關危若累卵,一旦失守,北狄狼騎將再無阻礙!臣愿親率京畿大營精銳,星夜馳援!”
“京畿大營?” 兵部尚書立刻出列反駁,聲音同樣急切,“京畿乃國本,精銳盡出,京師空虛如何是好?且潼山關殘破,無險可守,縱有援軍,也難擋北狄妖法與鐵騎!臣以為,當急令西境鎮西軍、東海水師抽調精銳,火速北上!再派得力干員,督令沿途各州府,不惜一切代價,征集糧草民夫,加固潼山關!” 這是穩妥之策,但遠水解不了近渴!
“鎮西軍?水師?等他們趕到,潼山關的將士尸骨都寒了!” 老將軍怒目而視,“謝家軍殘部尚在潼山關浴血!那是我鳳棲的脊梁!豈能坐視他們孤軍奮戰,血染關城?!”
“難道要賭上京畿,賭上國本嗎?!” 兵部尚書寸步不讓。
“好了!” 女帝鳳擎蒼厲聲打斷,聲音冰冷,帶著疲憊和不容置疑的決斷,“傳朕旨意!京畿大營,抽調三萬精銳,由威遠侯率領,即刻開拔,星夜馳援潼山關!沿途各州府,開倉放糧,征發民夫,務必保障大軍糧道暢通!另,八百里加急,命鎮西軍抽調五萬精銳,放棄輜重,輕騎簡從,取道飛云峽,以最快速度馳援北境!命東海水師,抽調兩萬精銳,沿海路北上,于青河口登陸,側擊北狄后方!”
一道道命令如同冰雹砸下,帶著帝王的鐵血意志。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以京畿精銳爭取時間,等待東西兩路大軍合圍。風險巨大,卻別無選擇。
“陛下圣明!” 眾臣齊聲領命,心頭卻沉甸甸如同壓了巨石。誰都明白,這三萬京畿精銳馳援殘破的潼山關,面對兇悍的北狄狼騎和神秘的“妖法”,幾乎是九死一生!
就在這沉重的氣氛幾乎要凝固時——
“不對!”
一個清脆稚嫩、帶著濃濃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聲音,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突兀地在御書房內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了聲音的來源——被蕭景珩護在身側的皇太女鳳朝歌身上!
只見她不知何時已松開了緊攥著蕭景珩的手,小小的身體微微前傾,那雙還帶著驚懼淚光的黑曜石般的大眼睛,此刻卻死死盯著地上那份被女帝掌風掃落的染血軍報。軍報攤開的一角,隱約可見潦草描繪的赤水關及周邊地形簡圖。
鳳朝歌的小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和煞白,但一種奇異的、超越年齡的專注和凝重取代了之前的驚懼。她伸出小胖手,指向軍報上那簡陋的圖形,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母皇…那個關墻…塌的地方…不對!”
女帝鳳擎蒼猛地轉頭,冕旒珠玉劇烈晃動,銳利如刀的目光穿透珠簾,死死釘在女兒那張寫滿認真和困惑的小臉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不對?什么不對?!
蕭景珩心頭一緊,下意識地想將鳳朝歌拉回身后,卻被她倔強地掙脫了。
沈清河、墨離、蘇硯、玄音,四人的目光也瞬間聚焦在鳳朝歌身上,充滿了驚疑和難以置信。
鳳朝歌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她努力回憶著前世模糊的記憶碎片——那些關于地質、關于工程、關于…爆破的零散知識!那些被閻王“開光”后變得異常清晰敏銳的思維,此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瘋狂運轉!
她的小手指在虛空比劃著,仿佛在描摹那崩塌的關墻,聲音帶著孩童的稚氣,邏輯卻清晰得令人心驚:
“關墻…像大山一樣…很厚很結實…對不對?它…它不是沙堆!不會自己嘩啦啦倒下來!”
“就算…就算地動了…大地裂開了…那墻應該是…是裂開!或者…是一塊一塊掉下來!像…像景珩哥哥堆的積木塔,被碰倒了那樣!”
“可是…軍報上說…” 她努力辨認著軍報上潦草的字跡,小眉頭緊緊皺起,“‘自內而外塌陷’…‘百丈’…‘二次劇烈塌陷’…”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女帝,那雙清澈的大眼睛里,閃爍著一種洞悉真相的銳利光芒,帶著孩童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肯定:
“母皇!這不像地動弄壞的!這像是…像是有人在墻的‘肚子’里面,放了…放了好大好大的…‘炮仗’!把墻的‘心’炸空了!外面看著還好好的,里面…里面已經爛了!所以輕輕一碰…或者再震一下…就…嘩啦!全塌了!”
“轟——!”
鳳朝歌的話,如同在死寂的御書房內投下了一顆真正的驚雷!比剛才女帝的震怒更加令人心神俱裂!
自內而外塌陷!百丈!二次劇烈塌陷!有人在關墻內部…放置了威力巨大的爆炸物?!這根本不是什么天災!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精心策劃的、針對赤水關的陰謀破壞!是赤裸裸的背叛!是里應外合!
女帝鳳擎蒼如遭雷擊,身體猛地一晃,竟有些坐不穩!她死死盯著女兒那張寫滿篤定的小臉,眼中翻涌著驚濤駭浪!震驚、狂怒、難以置信!還有一絲…后怕到骨髓里的冰冷!她傾盡國力打造的雄關,竟然可能毀于內部的蛀蟲?!謝擎蒼…是被自己人暗算了?!
“妖言惑眾!” 兵部尚書臉色劇變,厲聲呵斥,“殿下年幼無知,豈能妄議軍國重事!赤水關乃精鐵巨石澆筑,何等堅固!什么‘炮仗’能將其內部炸空?簡直荒謬絕倫!”
“荒謬?” 沈清河嘶啞的聲音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壓抑到極致的冰冷恨意響起!他猛地踏前一步,指著兵部尚書,眼中赤紅一片,“若非內部有人做手腳,那‘妖人’的黑霧地火從何而來?謝將軍何等謹慎,若非塌陷有異,他豈會輕易親臨險地?!殿下之言,字字珠璣!這塌陷,必有內鬼!”
“不錯!” 蘇硯桃花眼中寒光一閃,接口道,聲音帶著商人的精明和冷酷,“赤水關耗資巨萬,所用石料木料皆有定規。若真如殿下所言,是內部被炸空…那負責采買、督造、乃至日常維護的官員、工匠…都脫不了干系!查!必須徹查!揪出內鬼,方能告慰謝將軍和萬千將士在天之靈!” 他瞬間就想到了借此清洗北境官場,安插自己人,掌控資源通道的可能。
墨離沒有說話,但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實質的利刃,掃過殿內每一個可能的嫌疑人(包括兵部尚書),最后落在女帝身上,微微頷首。無聲地支持著鳳朝歌的判斷。作為暗衛,他太清楚堡壘從內部攻破的道理。
玄音澄澈的目光落在鳳朝歌身上,帶著深深的探究和一絲了然。這絕非一個五歲孩童能有的見識!那份直指核心的洞察力,那份對爆炸破壞形態的描述…是了,她來自異世,那是一個擁有著遠超此界認知力量的世界…閻王的補償,果然不虛!他指尖的祈福手印悄然變化,一縷極其微弱的、帶著安撫和守護氣息的波動,無聲地籠罩向那個在巨大壓力下依舊倔強站立的小小身影。
女帝鳳擎蒼緩緩站起身。冕旒珠簾在她眼前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她死死盯著鳳朝歌,眼神復雜到了極點。震驚、狂怒、審視、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和后怕!這個女兒,這份近乎妖孽的洞察力…是福?是禍?
“查!” 女帝的聲音如同萬載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凍結靈魂的殺意,“傳朕旨意!即刻封鎖赤水關所有相關工部、戶部卷宗!所有涉及赤水關督造、維護、采買之官員、工匠,及其三族親眷,全部收押!由大理寺、刑部、暗衛司三堂會審!撬不開他們的嘴,提頭來見!”
雷霆之怒,如同風暴降臨!整個御書房噤若寒蟬,落針可聞!
然而,這雷霆風暴的中心,那個年僅五歲、一語點破驚天陰謀的皇太女,卻并未感受到絲毫撥云見日的輕松。
鳳朝歌小小的身體在女帝那復雜而沉重的目光注視下,微微顫抖著。她看懂了母皇眼中的震驚,看懂了那深藏的忌憚。那不是看女兒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一個…無法掌控的、令人恐懼的異類。巨大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
她只是…只是不想長風哥哥出事,不想謝伯伯白白被埋…她只是把看到的、想到的說出來而已…為什么…為什么母皇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她?為什么那些大臣要說她“妖言惑眾”?
一股強烈的酸澀沖上鼻尖,淚水瞬間盈滿了眼眶。她猛地低下頭,小嘴癟起,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小小的肩膀卻抑制不住地微微聳動。那份洞穿陰謀的銳利光芒消失了,只剩下一個被母親目光刺傷的、無助又委屈的孩子。
蕭景珩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鳳朝歌的情緒變化。看著她強忍淚水、微微顫抖的小小背影,一股尖銳的心疼瞬間攫住了他。他毫不猶豫地上前一步,再次緊緊握住她冰涼的小手,用自己的身體將她半擋在身后,隔絕了那些復雜而沉重的目光。他溫潤的眼中充滿了無聲的安撫和堅定的守護:殿下,別怕,有我在。
“陛下!” 兵部尚書再次開口,聲音帶著急迫,“內鬼之事固然緊要,然潼山關危在旦夕!三萬援軍杯水車薪!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北狄妖法!那黑霧能蝕鐵甲,地火能焚士卒!凡鐵難傷!若無克制之法,縱有百萬大軍,也難逃潰敗!請陛下速召欽天監,或尋訪方外高人,尋求破法之道!”
兵部尚書的話,如同一盆冰水,澆醒了沉浸在震怒與忌憚中的女帝,也再次將所有人拉回了那迫在眉睫、更加令人絕望的現實——北狄軍中,那神秘而恐怖的“妖法”!
黑霧蝕鐵甲!地火焚士卒!凡鐵難傷!
這已非人力可抗衡!
一股更深的無力感和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心臟。赤水關的崩塌或許有內鬼作祟,可這恐怖的妖法…又該如何破解?潼山關…還能守多久?謝家軍的殘部…還有生路嗎?
女帝的目光,下意識地,再次投向了那個被蕭景珩護在身后、低垂著頭、肩膀微微聳動的小小身影。這一次,眼中除了復雜,更添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期盼?
她能看穿關墻崩塌的陰謀…那么…這妖法呢?
鳳朝歌感受到那再次聚焦在自己身上的、帶著沉重期盼的目光,身體顫抖得更厲害了。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眼淚掉下來。妖法…黑霧…地火…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閻王只給了她武功天賦和聰明腦袋,沒給她抓鬼除妖的本事啊!母皇…別看我…我害怕…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與期盼交織的沉默中——
“陛下。”
一個空靈澄澈、如同清泉滌蕩塵埃的聲音,平靜地響起。
玄音緩步上前,月白祭袍無風自動。他走到御書房中央,目光并未看女帝,而是投向了北方那片被妖異紅芒浸染的夜空方向。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臉上,一片沉靜。
“此非妖法。” 玄音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乃幽冥穢氣,借地脈陰火,化形為祟。”
幽冥穢氣?地脈陰火?
御書房內眾人無不倒吸一口冷氣!這比“妖法”聽起來更加詭異恐怖!
玄音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驚駭的臉,最后落在女帝身上,澄澈的眸中閃過一絲悲憫:“穢氣蝕金鐵,陰火焚血肉,凡俗手段自然難傷。然,萬物相生相克。穢氣畏烈陽正氣,陰火懼至寒玄冰。”
他的聲音微微一頓,指尖縈繞起一層極其微弱、肉眼難辨的淡金色光暈,如同晨曦微露。
“若尋得蘊含至陽之力的‘離火精金’鑄甲,或引動九天純陽之氣布陣…可破穢氣黑霧。”
“若覓得萬載‘玄冰玉髓’,研磨成粉,輔以寒性藥引,制成箭簇或藥霧…可克制陰火蔓延。”
“然…” 玄音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凝重,“此二物皆世所罕見,尋找煉制,非一朝一夕之功。且那驅動穢氣陰火之人…其力已勾連幽冥,非同小可。若欲根除…”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虛空,落在了御書房角落那片最深的陰影處,落在了墨離那雙燃燒著冰冷火焰的眸子上。
“需以雷霆之勢,斬斷其與幽冥之聯系。否則,穢氣陰火,將源源不絕。”
斬斷聯系?如何斬斷?斬誰?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玄音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微微垂首,指尖的淡金光暈悄然隱沒。他給出了方向,指出了克制之物,卻也道出了其中的艱難和兇險。這已非單純的戰爭,而是涉及幽冥的詭秘交鋒!
女帝鳳擎蒼緩緩坐回御座,冕旒珠簾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驚濤駭浪。離火精金?玄冰玉髓?幽冥勾連?這些詞匯如同天方夜譚,卻由這位神秘圣子口中道出,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她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巨大的壓力如同山岳般壓來。北境糜爛,內鬼未清,強敵環伺,更有幽冥詭影…鳳棲王朝,已到了風雨飄搖的懸崖邊緣!
她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落向那個被蕭景珩緊緊護在身后、此刻正悄悄抬起小臉、用那雙還含著淚花卻充滿了驚懼和茫然的大眼睛偷看玄音的小小身影。
朝歌…她的女兒…這個生而帶來漫天霞光祥瑞、三歲能定國策、五歲能洞穿驚天陰謀的“妖孽”皇太女…在這場席卷一切的巨大風暴中,又將被推向何方?她這稚嫩的肩膀…真的能扛起這如山岳般沉重的國運嗎?
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和難以言喻的復雜心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這位鐵血帝王的心房。
“玄音。” 女帝的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離火精金、玄冰玉髓…朕傾舉國之力搜尋!破法之事,由你全權負責!所需人手、資源,任你調用!”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殿內眾人,最終,沉沉的、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落在了蕭景珩和他身后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至于皇太女…受驚過度。蕭景珩,送她回棲梧殿,好生安撫。無朕旨意,不得擅出!”
最后幾個字,斬釘截鐵,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隔離和保護。
鳳朝歌猛地抬頭,大眼睛里的茫然瞬間被巨大的委屈和不解取代!母皇…要把她關起來?為什么?是因為她說了關墻的事嗎?還是因為她…害怕了?
蕭景珩心頭一緊,握著鳳朝歌的手更緊了幾分。他深深看了一眼女帝那疲憊而決絕的側臉,讀懂了那眼神深處的復雜——保護,亦是隔離。他無聲地躬身:“臣…遵旨。”
他牽起鳳朝歌冰涼的小手,感覺到她微微的抗拒,輕輕用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將她帶離了這片令人窒息的風暴中心。
沈清河看著鳳朝歌被帶走的、委屈又倔強的小小背影,又看看女帝疲憊冷硬的側臉,唇邊干涸的血跡仿佛又灼痛起來。他默默提起藥箱,對著女帝的方向無聲一揖,轉身跟了出去。他的戰場,在藥廬,在那些可能受傷的將士身上。謝伯伯…長風…等我!
墨離的身影如同融入陰影的流水,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御書房,消失在殿外的夜色中。他的戰場,在黑暗里,在那些可能潛伏的內鬼和幽冥爪牙的咽喉之上。
蘇硯桃花眼中精光閃爍,對著女帝恭敬行禮:“陛下,臣告退。蘇家商路,即刻啟動,必保北境糧道暢通!” 說完,也大步流星地離開。他的戰場,在金山銀海之間,在帝國命脈的維系之上。
玄音靜靜地站在原地,澄澈的目光掃過瞬間空曠了許多的御書房,最后落在北方那片依舊妖異的暗紅天幕上,唇邊泛起一絲極淡、極悲憫的弧度。
風暴已起,無人可避。而他,是那濁世中,試圖穩住方舟的掌舵者。只是…那絲纏繞在血色怨氣中的忘川水息…究竟來自何方神圣?他指尖微動,一枚古樸的龜甲悄然滑入掌心。是時候,卜一卦了。
夜色如墨,北風嗚咽,帶著北境的血腥與硫磺氣息,久久不散。棲梧殿溫暖的燈火,隔絕了外界的冰冷與殺伐,卻隔絕不了那深入骨髓的擔憂與恐懼。鳳朝歌蜷縮在蕭景珩溫暖的懷抱里,小小的身體依舊在微微顫抖。潼山關的烽火,長風哥哥的安危,母皇那復雜的眼神,還有玄音哥哥口中那可怕的“幽冥穢氣”…如同一團團巨大的陰影,沉甸甸地壓在她稚嫩的心頭。
她將小臉深深埋進蕭景珩帶著干凈皂角香的頸窩,無聲地汲取著那令人安心的溫暖,只有那微微聳動的肩膀,泄露著她內心的驚濤駭浪。
外面的世界,天崩地裂。
而她的世界,才剛剛開始感受到這風暴的猙獰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