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卷起路旁梧桐的金黃落葉,打著旋兒飄落在城北廢棄的舊紡織廠改造區。
巨大的紅磚廠房沉默佇立,生銹的鋼鐵桁架切割著灰白天空,空氣里彌漫著塵土、陳年機油和遠處河道特有的微腥水汽。
楚暮和顧流光正穿行在這片工業遺跡與現代藝術涂鴉交織的迷宮,為《城市褶皺》新一章的配圖尋找最佳載體。
“根據陳老板給的線索,當年紡織廠的老會計退休后,總愛在東邊那個廢棄的物料倉庫門口曬太陽,”顧流光展開一張手繪的簡易地圖,指尖點在一個模糊標記上。
“倉庫頂棚有片破洞,正午陽光會像聚光燈一樣打下來,老爺子就在那光柱里翻他泛黃的賬本……可惜人已經不在了。”
楚暮調整著肩上的相機包帶,目光銳利地掃過四周斑駁的墻面和叢生的雜草:“光影還在。找到那個破洞,就能抓住那個故事的影子。”
她快步走向一棟外墻爬滿枯藤的低矮建筑,腳步輕盈而堅定。
顧流光緊隨其后,欣賞著她專注的背影。連日來的合作奔波,讓兩人之間滋生出一種無需多言的默契。
楚暮推開虛掩的、銹跡斑斑的鐵門,發出刺耳的“吱呀”聲。
倉庫內部空曠得驚人,高高的穹頂垂下幾縷斷裂的電線,地面覆蓋著厚厚的塵埃,陽光從頂棚幾處破損處斜射而入,形成幾道巨大的、懸浮著無數微塵的光柱,如同凝固的時光之河。
“就是這里!”楚暮低呼,聲音里帶著發現珍寶的雀躍。她立刻選定位置,架起三腳架,動作利落。
顧流光默契地掏出筆記本,快速記錄下環境特征和心中涌動的文字意象。倉庫里只剩下相機快門的輕微咔嚓聲、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以及塵埃在光柱里無聲舞蹈的軌跡。一種沉靜的創作氛圍將他們溫柔包裹。
就在楚暮屏息凝神,準備捕捉光柱中塵埃最靈動瞬間的剎那——
“流光!”
那聲音清脆、甜美,像驟然敲碎冰面的石子,在空曠的倉庫里激起突兀的回響。
楚暮心頭一跳,手指懸在快門上。顧流光皺眉抬頭,循聲望去。
倉庫門口,林晏晏亭亭玉立。她穿著剪裁完美的香奈兒粗花呢套裙,羊絨的質感在微光中流淌著昂貴的光澤,精心打理過的栗色卷發垂落肩頭,妝容一絲不茍,唇色是當季最流行的漿果紅。
她站在那片破敗與塵埃里,精致得像個誤入的奢侈品櫥窗模特。
“流光!”她又喚了一聲,帶著恰到好處的嬌嗔,踩著細高跟皮靴,無視腳下厚厚的積塵,徑直走到顧流光身邊。
一股清冽昂貴的香水味瞬間壓過了倉庫里的陳舊氣息。她仿佛完全沒看見正在工作的楚暮,那雙漂亮的大眼睛只牢牢鎖住顧流光,帶著不容置疑的親昵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可算找到你了,電話也不接。”她自然而然地伸手挽住顧流光的手臂,身體微微依偎過去。
“伯母從巴黎回來了,特意帶了你要的那套絕版《追憶似水年華》的初版注釋本!她讓你現在務必回家一趟,說是要親手交給你,還要和你商量周末家宴的細節呢。”
她的話語像一串精心打磨的珠子,圓潤好聽,卻帶著無形的分量。尤其是“伯母”和“家宴”這幾個詞,被她咬得格外清晰,像是在宣示一種楚暮無法企及的特權領地。
顧流光身體明顯地僵硬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想抽回手臂,卻被林晏晏緊緊地挽住。他側頭看向楚暮,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映著歉意、無奈,還有一絲被驟然打斷的煩躁。
“晏晏,我現在在工作。”他聲音低沉,試圖維持平靜,“很重要的事。”
“再重要的事,能有伯母和伯父重要嗎?”林晏晏微微嘟起嘴,語氣軟糯卻暗含鋒芒,“伯母可是特意推掉了下午的慈善茶會,在家等你呢。再說了,”
她這才仿佛剛看到楚暮似的,目光輕飄飄地掃過來,嘴角勾起一個完美的弧度,眼底卻無波無瀾,“楚小姐這么專業,一個人也能繼續的,對吧?工作嘛,總會有調整的時候。”
她的話語像一層薄冰,覆蓋在表面的禮貌之下是冰冷的理所當然。
楚暮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里的審視和某種居高臨下的驅逐意味。她握著相機的手緊了緊,指甲幾乎要掐進金屬機身冰涼的殼里。
一股酸澀的失落感無聲地漫上心頭,如同倉庫角落悄然滋生的潮濕苔蘚。
她強迫自己嘴角彎起一個職業化的弧度,聲音盡量平穩:“沒關系,顧先生,你先去處理家事。這里的場景我會先記錄下來,等你方便我們再討論。”
她甚至微微側身,將相機對準了別處,仿佛在專注地調整參數,用這個動作掩飾內心的波瀾。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中可能泄露的失落。
顧流光看著她挺直的脊背和低垂的側臉,喉結滾動了一下。
林晏晏挽著他的手臂再次輕輕一拉,帶著不容拒絕的催促:“快走吧流光,別讓伯母等急了。”
她微微踮腳,用只有他能聽見的音量耳語道,“張阿姨剛才還打電話問我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我看你臉色是不太好。”
這句看似關切的話,像一根細針,精準地刺中了顧流光的軟肋。他眼中最后一絲掙扎褪去,化為深深的疲憊和一種楚暮無法完全理解的妥協。
他深深地看了楚暮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如同倉庫頂棚交錯的光影——歉意、遺憾,還有一絲未能言說的懇切。最終,他只是微微頷首,低聲道:“我盡快回來。” 聲音干澀。
“嗯。”楚暮沒有回頭,只從喉嚨里輕輕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