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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亂世義安城 果果 8142 字 2024-07-17 10: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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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在義安城的青羊學宮求學,每年往家里寄信和銀錢,卻不回家。

阿爹快要死了,托我來義安城尋他。

我到了義安城,哥哥就讀的青羊學宮早被查封。

我留在城中,尋找我哥哥。

很快,番人兵臨城下,神武軍主將戰死。

我把阿爹的囑咐拋之腦后,加入神武軍。

可這支軍隊,早就不被朝廷承認了啊。

1

我到達義安城外,淮河水流渾濁。

河面上飄浮秀船的殘骸,還有一些粉紅的彩綢。

話本上說十里淮河,一江軟香。

原來是騙我的。

淮河的對岸,隱隱能見白色的營帳掩映在蔥郁的樹林間。

一路走來,我入耳所聽,都是番國與大夏的戰事。

敢情,那些白色的營帳就是番人的?

進入義安城的百姓排成了長隊,等待盤查。

正好輪到我了。

守關的軍爺看我人高馬大,眼睛一亮:“小哥,要不要加入神武軍?當兵、打仗、吃餉,要的要的。”

我不知道他操得是哪里的口音,他熱情地拉住我,走向放有征募令的桌子。

只要在招募令上簽上我的名字,我就是神武軍的一員。

他正要把筆遞給我,我縮回手:“我不當兵,我要進義安城。”

軍爺急了:“當兵吃皇糧,小哥,那可是皇糧啊。”

皇糧不是那么好吃的,一不小心,頭就被砍了。

臨行前,阿爹再三叮囑,千萬別被那些老兵油子騙了。

不要當兵,不要當兵,不要當兵!

阿爹的四字真言在我的耳朵邊都磨出老繭了。

軍爺嘆了口氣,放我通關。

剛通過關卡,身后一個精赤上身的老漢,長褲都變成褲衩子了。

他的右腿空蕩蕩,半邊臉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

“小兔崽子們,趕緊給爺把征募令拿過來。”

軍爺笑了:“大爺,你這走路都困難,怎么打仗?”

老漢眼神一橫:“看不起大爺是吧,打起仗來,老漢我博上一條賤命,也要把番人的耳朵給咬下來!”

軍爺們大笑。

好說歹說,沒讓這老漢簽字。

我看到,周圍的人跟著也一陣哄笑。

2

進入義安城內,我打聽了青羊學宮的方向。

哥哥鄉試第一,帶著全家人的希望,來到義安城青羊學宮求學。

起先每年過年,他都回家團圓。

但是兩年后,他只是托驛吏給家里捎家書,和少許銀錢,接濟家里清苦的生活。

娘死的時候,他都沒有回家。

如今,阿爹也是風燭殘年,時日無多。

他想哥哥都想得快瘋了。

雖然嘴上每說起哥哥,張嘴就是“小畜生”、“不孝子”,但我知道,阿爹其實想在臨死前見哥哥最后一面。

我于是來義安城尋他。

來到青羊學宮,偌大的學宮門上貼著封條,封條久經風雨,顏色老黃。

一個月前的書信里,哥哥還說他在青羊學宮受到當世大儒的器重。

很明顯,哥哥說謊了。

我拉住一個過路的行人:“大伯,打聽個事兒。這青羊學宮……”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大伯低聲道:“別說青羊學宮了,小心惹禍上身。這群書呆子讀書讀傻了,天天說什么兼濟天下,士當弘毅。”

“結果有那么一小撮人,跑到清平府的皇宮御橋上靜坐,天天大喊‘渡河’。”

“圣上震怒,著宰相秦言全權督辦此事,你猜怎么著?當天羽林軍出動,人頭挨個砍過去。”

“我聽說啊,這些個傻書生端坐不動,任由羽林軍砍頭。到最后,刀都砍卷了,御河里的水都被染得血紅。”

“這還不算,宰相大人追究下來,把這青羊學宮給查封了。”

事情原來是這樣,我心里松了一口氣,去皇宮門外靜坐的儒生肯定沒有我哥哥。

3

我哥從小怕疼,也慫得很。

他有一次鍘豬草,手指被鍘刀鍘破了點皮,都哇哇大哭。

進了學館后,幾個頑童欺負他,把他的頭埋進泥坑里,他都不吱一聲。

我找了個客棧住下,翻開我哥寄來的家書封皮,寄出的地址是義安城。

這說明,他人還在義安城中,我慢慢找,總會找到他的。

時間不早了,我合衣而臥。

到了后半夜,我聽見房間里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借著從打開的窗戶透出來的月光,我看到有一個黑影在房間里躡手躡腳地翻找東西。

是小賊。

我坐起身,小賊翻動得太專注,竟爾沒有找得到。

我咳嗽一聲提醒他。

小賊猛地轉身。

我走到桌前點燃了油燈。

這小賊比我還矮半個頭,眼睛又大又明亮。

他抓起我包袱里的一個面餅,兀自啃了起來。

吃完后,還嫌棄我:“你真窮,包里就幾個大子兒。”

我揪起他,要報官。

小賊這才慌了:“求求你,別報官,我會被打死的。”

我拖著他往外走。

小賊急了:“我父母被番人殺死了,他們還說我父母是番人的走狗。我三爺昨天也死了。”

“他都七十歲的人了,獨個兒跑到前線殺番人。結果剛一上戰場,就被羽箭貫胸而過。”

我不由地想起那個瘸腿老漢。

“你爺是不是瘸了一條腿,臉上還有老大一條疤?”

小賊點頭:“是。你認識他?”

談不上認識,總算有一面之緣。

看著他烏漆抹黑的臉,我說:“跟著我吧,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小賊:“大哥,你是個好人。”

4

被小賊吵醒,我睡不著。

燈下又拿著哥哥的信看。

小賊:“這信上的字跡怎么這么熟悉,我好像見過。”

我眼睛一亮:“你確定?”

“確定!”

“書局街的街口有個老先生,專門代人寫書信。我家就在他家隔壁,都看了他十幾年寫的字,不會認錯的。”

天蒙蒙亮,我拉著他去了書局街。

那個老先生的眼睛蒙著一層青蒙蒙的肉膜,看人要把臉湊近了看。

他的鼻子幾乎貼著我的鼻子,盯了我好大一會兒,這才道:“這小哥看著眼生得緊,是要代寫家書,還是要算命卜卦?”

我拿出哥哥的書信給他,他又把書信貼到自己的臉上,看了一大會兒。

“這字啊,是我寫的。”

“那這上面的名字,孟未卿,你可認得?”

老先生想了想,從柜臺的抽屜里拿出一張紙,對著上面的名字:“孟未卿啊,死了。”

“瞎說什么呢,你才死了。”

我奪過他手中的紙,抬頭寫著“神武軍陣亡將士名單”,我赫然在里面看到了我哥哥的名字,孟未卿。

乍然得知哥哥的死訊,我的心頭像被狠狠地錘了一下,身形搖晃。

他好好的書不讀,去當什么兵。

怕死還去當兵,肯定最先死的是他。

我看向小賊:“我在這里的事情辦完了,請你吃頓飯,咱們緣份盡了。以后各奔東西。”

小賊噙著嘴唇,默默把頭低下。

5

我想知道我哥哥是怎么死的,也請了老先生。

一盤豆干,一碟花生米,一碟豬頭肉。

外加一壺老酒。

說到神武軍,老先生喟嘆一聲。

“先帝被番人擄至金庭,成了番人的階下囚。大好的汴城,成了番人的地盤。以往元日,火樹銀花的盛景,再也不復。”

“當今圣上,卻是先帝的胞帝,兩人骨肉血親。他在南渡衣冠的擁護下,在清平府建立了新的朝廷。”

“朝中忠勇的將軍如宗漢、韓延忠等,主張收復失地,再現夏朝榮光盛景的將軍,俱不起用。可憐老將宗漢,病榻中猶大呼‘過河’。韓延忠將軍孤軍深入番國腹地,身中一百二十多箭,猶自傲立,圓睜虎目而死!”

“如今的神武軍,是張俊領導。也就是兩年前,在淮河對岸跟番人廝殺,那場血戰,昏天黑地,死者相籍。”

“我想你哥就是在兩年前的戰役中死去的,因為我清楚得記得,那天一個滿臉血污的小將,把一張被血糊的看不清字跡的紙交給我,又給我留了百兩銀子。”

“他囑托我,逢年過節,記得給名單上的人的家里寄去平安信,順帶寄些銀錢。”

“我問他‘將軍去哪?’他解下腰間酒囊,仰脖灌了兩大口,大呼三聲‘殺敵’,長笑而去。”

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遙想那小將軍的風儀,我猶感覺到心頭一熱。

本來覺得他有些傻,后來想想,文臣死節,將軍死名,追求不同而已。

如我等俗人,追求個平安喜樂,沒有資格笑他。

6

老先生說:“其實小將軍給的銀子早就花光了,這些年都是我用賺來的銀錢貼補著。”

“太平盛世時,我這鋪子幾乎無人問津,那時候天天盼著打仗。這一打仗,我的生意就能好起來。如今真得打仗了,每天的生意忙得我焦頭爛額。不怕告訴你們,我現在一個月能賺十兩雪花銀。”

“可我這心里膈應啊,天天又盼著鋪子生意清淡,別有人來。”

聽老先生絮絮叨叨地講完,已是中午時分。

小賊跟在我身后,跟著我向城門的方向走去。

我停下腳步:“要不,你跟我一起回鄉下,有飯,管飽。”

小賊搖頭:“我二哥還沒回家,我得在城里等他。”

我:“那就不要跟著我了。”

小賊停下。

剛走到城門口,迎面只見兩列神情肅穆的傷兵,抬著一口棺材,迎面而來。

蒼白的陽光,漫天紙錢飄灑。

本就清冷的街道,寥寥行人紛紛避開。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揚一把紙錢,喊一聲滄涼悲壯的號子:“送張俊將軍回家!”

我退到路邊,給軍爺們讓路。

卻見小賊站在街當中,身體顫抖,兩行清淚掛在臉上。

他踉蹌著奔向黑漆棺材,跑著跑著,跌倒在地。

士兵們停下,怔怔地看著他。

她撲到棺材上,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棺材,嘴里喃喃地喊著:“二哥,二哥……”

我聽到路人小聲議論:“這張府真是慘啊,先是張昌平老將軍戰死,他的大兒子張寒捐出將府的所有資產,接過神武軍的虎符。不想第二年,張寒一脈全部戰死封狼山!”

“二兒子張俊今又戰死,義安城怕是保不住了。咱們還是快點逃吧,逃到清平府,圣上在那里,那里安全。”

7

抬棺的士兵齊齊下跪。

走在最前面的士兵雙手捧上虎符。

“張俊將軍戰死,如今這虎符當交由張悅將軍。”

小賊張悅不過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跟他的相處中,我知道她是一個女娃兒。

接過虎符的那一刻,她身形筆直如槍,整個的氣質也變得凌厲起來。

“目下戰況如何?”

最前面的士兵神情一黯:“番人業已渡河,淮河防線失守。義安城成了一座孤城。最晚三日后,番人大軍即將抵達義安城下!”

“我三萬神武軍孤立無援,拼死血戰,目下所余,不過三千。”

張悅高舉起虎符:“傳我將令,著三千神武軍撤回義安城內,準備守城。凡城中百姓,愿意逃離的,即日離開。若不愿離開的,神武軍誓死保衛你們的安全。”

張悅輕撫著張俊的棺材:“哥,你看著我如何讓番人在義安城折戟,好嗎?”

士兵們盡皆抹淚。

我走到張悅身邊:“那個,小賊,我現在參軍,還得及嗎?”

張悅:“好。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的貼身護衛。”

午時,義安城的富家大戶裝備好馬車,卷著財物離開義安城。

還有一些百姓,背著包袱,開始流亡。

我和張悅站在城頭上,看著逃離的百姓長隊。

她沉默,我不語。

三千神武軍業已撤進城內,把石頭、滾木搬上城頭,守城準備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紅日西墜,西風漸起。

張悅的目光看向遠方,突然說:“其實,我就是個大騙子。騙這些人去死!”

我:“?”

她自顧自地說:“當今圣上早就覺得張家功高蓋主,有不臣之心,一味主張渡河痛擊番人。他在三年前,就取消了神武軍的番號,這是一支不被朝廷承認的軍隊。”

“他們戰死,不會載入史冊。而他們的軍餉,不過是我張家的資產。”

“我爺說,為將當守著大夏錦繡河山。為了這句話,張家滿門皆死。可你看這萬里河山,可曾有一寸屬于我們張家。”

“我爺,我爹,我哥,他們都是徹頭徹尾的大傻子!”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

良久沉默后,我說了句:“錦繡河山不是張家的,但是是百姓的。張家世代,是為了百姓不受番人鐵騎的蹂躪。”


更新時間:2024-07-17 10: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