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悅青看見了我家被燒焦的屋舍,以為他走后不久,我便遭了難,又細細在村里尋了一番,這才驚動了回營的北狄人。
我拿帕子給他洗臉,謊稱自己夜里睡迷糊了,不慎燒了屋子,又無錢修繕,只得暫時住在船里。
“你怎么獨自回村了?”
“我……”崔悅青眼神閃躲,將帕子揉成一團,“行軍司馬下令,向民間征船,我想著你有一條……順便看看你是否安然無恙?!?/p>
崔悅青說著,從懷里摸出一只錢袋塞給我,補充道:“買船的錢。”
錢袋里有十幾個銅板,幾塊碎銀子,兩顆拇指大的海珍珠。
我這些時日也見過不少貴人,知道上面的人都是什么德性。
征船或許是真的,給錢卻不一定。
這一看就是崔悅青自己的家當。
我玩笑道:“珍珠是聘禮?”
誰知崔悅青瞬間變了臉色,更加不敢看我。
說話的語調卻沉著而冷靜:“春曉,我那日不過是玩笑,你切莫當真?!?/p>
船上霎時安靜極了,只剩下江風在我倆耳畔掃過。
我不怪他。
上一次見崔悅青時,他剛剛從嶺南北上,自家將軍曾大破北狄人王帳,自己又帶著兄弟半路滅了一撥山匪,滿懷雄心壯志,堅信此戰必勝。
可如今,半副山河落陷,連天子都拋卻妻妾兒女獨自逃亡,他家將軍的頭顱被吊在城樓上,受禿鷲啄食。
他連自己能活幾天都不知道。
“小秀才,你可知道《白馬篇》?”
“知道。”
“你寫給我看好不好?”
·
沒有紙筆,崔悅青選了一塊稍顯平整的地,用樹枝寫了起來。
密密麻麻的,遠看像一張網,近看又像絲綢上的花紋。
“我不識字,你念給我聽。”
崔悅青果然念了起來。
原來這首詩這樣長。
可我爹只記住了兩句,我也只對那兩句感到熟悉。
“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
就是這兩句話,騙得我爹埋骨他鄉。
幼時的我不懂,可如今,我想,我懂了。
淚水不自覺蓄滿了眼眶,崔悅青忽然手足無措,一遍遍地喊著“春曉”。
小心,又愧疚。
“船給你了,不要錢?!?/p>
“沒錢你怎么活?”
我向他展示了最近的收獲。
我遇見過一毛不拔的,也遇到過大方慷慨的,如今不僅有銅板、碎銀,還有各種玉石、珠子、金子。
比崔悅青富裕多了。
可崔悅青依舊堅持將錢袋塞給我,許是怕我又丟給他,麻溜上了船,解了繩子。
他站在船頭,似乎有千言萬語,卻只是朝我笑著揮手。
“崔悅青!”
“???”
“一百遍《白馬篇》,我的聘禮一定要有一百遍手抄《白馬篇》!”
我不管崔悅青是真心還是假意。
他愿意給我寫《白馬篇》。
他不會覺得我玷污了神仙一樣的詩人。
他借著征船的契機,特意來尋我。
他比慕楓好上一百倍!
大江東去,崔悅青和船漸漸消失在夕陽里。
娘用撫恤金買下船時跟我說,往后,這條船就是爹。
娘撐著船,養著我。
我撐著船,渡著眾生。
如今,崔悅青帶著船,出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