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年節因為戚英嬸嬸的過世,府里過得很是寂寥。
由于戚英有孝在身,張夫人為她準備了月白襖裙,上墜著白色花紋略做裝飾。
戚英對此沒有異議,只是連累張夫人他們也過了個素淡的年節,心中很是愧疚。
張夫人卻慈愛地摸著戚英發頂道“李嬸待小英猶如親母,我們若還在此時過一個熱熱鬧鬧地過這個的年,未免就太不像話了。小英如今自己心中悲痛就不必管我們了。”
戚英聞此淚光點點,起身撲到張夫人懷里,幾乎脫口喚道“娘。”
五年來第一聲娘給了張夫人。
張夫人聞言身子一顫,不由淚盈于睫,深吸口氣,抬首眨了數次眼才將淚水憋了回去,抬手撫著戚英后背,嘆了口氣道“好孩子。苦了你了。”
張景行果然說話算話,除夕后沒幾日將嶄新的弓箭送了來,戚英撫觸著躬身,牽唇淡笑了一下,張景行卻躍躍欲試道“快去試試。”
戚英見他滿眼期待,不好掃他興致,遂起身去往練武場去,這還是這幾日剛騰出來的,張遠聽張夫人說了戚英的事,當下在后院辟出個地方,弄了個練武場,教習師傅據說也是在正月十六過來。
戚英搭弓挽箭,連射數下,大多正中靶心。她回首對著后方張景行的目光,笑道“不錯,多謝了。”
張景行卻擺手道“何必客氣。”
戚英微微一笑,肅容道“真的謝謝你。”
多謝你這段時日的陪伴,助我走出困苦。
張景行也看出戚英的鄭重,瓷白面皮罕見地紅了紅,嘟囔道“沒什么的。”
說完匆匆就走了。
戚英目視他遠去,扯了扯嘴角,之后垂下眼去了。
十五一過,教授武藝的師傅就來了,是個長相周正,孔武有力的男子,黝黑的皮膚,面色嚴肅,不茍言笑。
張遠讓戚英上午在文師傅那里讀書,下午到武師傅這里學武。
戚英一天兩頭跑,整日忙得不可開交,只有在夜間戌末才學習完,拖著酸痛的身子回房。
走至院中間,看到自己屋內燈亮著,戚英心中不由有些納罕,初初只當丫鬟雙兒未曾熄燈,不想一進屋內,卻看到張景行倚在自己榻上,翻著本游記看著津津有味。
戚英見怪不怪地一面捶著腰,一面走去鼓桌旁倒了盞茶飲下去。
飲罷后才說“你今兒怎么夜間想起來我房內了?”
張景行聞言,心中不滿道“白日來你倒是能有空閑呢?”
此話確實在理,只是想起近日甚少見他去尋趙子嘉,心中不由納罕,他也不怎么出門了,如此反常倒是少見,不由問了出來。
張景行聽此心中也是不大痛快。
“那趙子嘉近日讓我少去煩他,他說他要勤加學習武藝,做一代英豪,我看他啊是瘋魔了。
還有爹爹也是不讓我出府,就算去學堂也必須有小廝跟著,放學就讓回府,不知怎么突然管得這般嚴苛,有一回,我偷偷溜出去,見外面商戶都是門庭緊閉的,瞧著兵荒馬亂的想是要出事。”
戚英聞言靜靜思索著,古同府離扁關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扁關如今歸塔坦,莫非不是塔坦借此對古同用兵?
張景行也擰了臉色,道“這我就不清楚了,爹爹也不與我細說。塔坦屢屢犯我邊境,朝廷態度也是曖昧不清。
有一次爹爹與趙將軍談話被我聽到了些,好似是朝中人士看塔坦近幾年兵強馬壯,有一部分官員想要和談,另一部分官員不大認可,如今正吵得不可開交呢。”
戚英聽得心有戚戚焉,別的她不懂,只想起在扁關時,守樓人身上破舊的單衣與磨損的厲害的兵器,這般裝備如何能打贏仗。
可到了古同府時,又見到官宦家子弟出門香車寶馬,呼朋引伴,她又不懂了,他們如此奢華,想必朝中是不缺銀兩,軍中也不缺物資的吧,莫非這里可以保下嗎?
戚英在這里憂心傷肺的胡亂想著,轉眼卻見張景行視線重又調回書中,顯是對此不甚在意。
戚英走過去,從他手中將書抽了出來,面色認真道“你不能再如此虛度時日了,世道指不定什么時候就亂了,你這般樣子在亂世中如何生存?你也隨我習武吧?”
張景行卻仍不以為意道“你多慮了,打仗這些事有龍椅上那位操心呢,現又未曾影響到咱們,你又何必多慮?”
戚英卻不這樣認為,真是她想多了嗎?她不就是戰爭的受害者嗎?
遂又看著張景行嚴肅道“伯母對我有收養教導之恩,所以,無論如何,我都得勸諫你,倘若塔坦打了進來,第一個受牽連的就是咱們,塔坦倘還有人性,百姓或可饒過,可咱們這些除非投降,否則必死無疑。”
張景行亦緩緩坐了起來,神色認真道“塔坦若真兵強馬壯,實力非凡,即便我學了武,也不定有逃生希望,雙拳始終難敵四手。個人生死在天,在命,縱使你有蓋世武功,你能打得過百萬雄師嗎?所以,人嘛,該行樂時就要行樂,要不然臨死之際只覺遺憾無窮。”
戚英被他說得目瞪口呆,覺得好像有些道理,可是又不那么有道理,見他從她手中將書抽了回來,又重新看了起來,不由有些煩悶道“起來,你來我這里就是為了看這些閑書來的?”
張景行卻漫不經心道“你這本書實在精彩,我看完再回去。”
戚英看著還剩下的厚厚的一沓,震驚了,看完?明日都看不完,頓時起身轟他道“你拿回你房內看去,我要睡了。”
張景行卻不動,道“我拿回去被我爹爹發現就燒了,你睡你的,我到小榻上看去。”
說著拿著書轉身繞過屏風就去了外間的榻上。
戚英瞪眼瞧著他背影,見他一無所覺,背上墊個靠枕,繼續讀去了,真是無賴,戚英頗為無奈,放下床帳,也不管張景行自去睡了。
他在這里睡也不是一日兩日了,在淩霜居時,嬸嬸生病不與戚英一道睡時,張景行也偶爾跑到在戚英房中休息。
張遠與張夫人也不管他,想著有他鬧騰,戚英也能少想些,加之二人年齡尚小,故只做不知,到后來搬至聽雪院張景行來得就愈加頻繁了。
戚英次日卯初,睡眼惺忪地又被雙兒喚醒,起床讀書去了。
臨出門之際隱約聽到見張景行嘟囔道“這么早。”
后又翻身睡去,說實話,戚英心底多多少少也有些羨慕。
他每日辰正才去學堂呢。
如此數日,張景行日間去學堂,放了學就在戚英房內歇覺,戚英早已見怪不怪。
可張夫人卻不由他了,在一日戚英上早課走后,就讓人去戚英房內,將張景行從榻上拖下,拉去正廳了。
張景行一路邊緊跟小廝,邊思索對策。
到了正廳,見母親居于正座喝茶順氣,忙上前拍了拍母親后背道“娘親這是怎么了?生這么大氣?”
他只以為自己在戚英那里偷看閑書被娘親發現了。
誰知張夫人緩了口氣,才道“你幾歲了?”這話問的張景行滿腦疑惑,娘親莫不是糊涂了,連自己年歲都忘了?
“七歲。”
“七歲了,你還睡小英房間,傳出去她的名聲要不要了?”張夫人問道。
明明去歲經常睡,怎不見管?張景行直犯嘀咕。
張夫人也是將門虎女,雖規矩禮儀學得不怎樣,但是那功夫也是拿的出手的,端的耳聰目明。
張景行嘀咕的話一字不落落張夫人耳朵里,“去年既念著小英初到府中,人生地不熟,你又不滿七歲,全當小童玩鬧,如今你已長了一歲,說話做事當三思而行。”
張景行卻有些不樂意,不讓他在小英房內睡,那那本書怎么辦?還沒讀完呢。
他挖空心思想著托詞,忽的眼睛一轉,忙道“娘親,你不是說讓我將來娶小英嗎?我又不怕她名聲不好。”
張夫人抬眼瞥他一眼道“現在樂意了?你樂意人小英還不定樂意呢。”說著后知后覺察覺出不對勁的地方,眼睛一瞪,道“什么話,萬一人小英不樂意,那豈不白白被你連累了?快回你屋睡去。”
張景行聽此悶悶不在說話了,他雖還不通情愛,可也有美丑之心了,從前他還對自己長相洋洋得意,不想卻被同窗嘲笑女氣,說他男生女相,嘲笑的久了難免有自卑心理。
自己又什么都不會,而戚英剛來時雖被曬得有些黑,現在卻變得白白凈凈了,使面龐更加精致了。
加之在張府中吃的也好了,如今連唯一缺陷,頭發都變得烏黑順亮了,真再找不到缺點了。
趙子嘉都與自己說過好多次戚英變漂亮了。
她功夫也比自己好,渾身上下好像再找不出缺陷了。這么個人,怎么可能看上自己這個一無是處的人。
張夫人見自己兒子罕見地不再頂嘴,神情似有些受傷,不由探頭看自家小子。
張景行見娘親湊了過來,忙換了神色,周旋道“我還有些東西在小英房內,您再給我兩日時間,兩日后就搬回去。”
張夫人一向寬和,聽此也是妥協道“兩日后不搬,我可讓小廝替你搬去。還有不許睡一張榻上。”
“知道了,娘,我先走了。”
見張夫人點頭才出了來,也沒心思去學堂了,兜兜轉轉胡走一氣,待停下腳步,不想走到戚英她們讀書的地方。
他爬上窗,剛從窗縫看去,就對上了戚英的目光。
戚英對這些詩集不感興趣,故聽得有些走神,余光瞟見窗紙上映著個黑糊糊的影子,看那高度也不可能是張夫人或者張將軍,隱隱猜出個人,故調轉視線盯著瞧。
接著窗戶推開個縫,擠進小半個臉,果然……
“出來。”張景行沒發出聲,只以口型道。
“……”平日他見學堂都繞著走的,今兒怎么來這里了?如此反常倒是第一次,戚英不由有些擔心。
遂頂著先生嚴厲的目光,告假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