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景行在前方沿著池塘邊石子路默默走著,戚英滿腦憂慮地在他后面跟著,這般沉默委實少見,瞧他神色也是苦大仇深的,莫不是遇到什么大事了?
“哎,等等,你究竟怎么了?”戚英在后面緊趕幾步問道。
張景行聞言果然頓住腳步,轉過身來,看著戚英欲言又止,戚英被他舉動弄得滿頭霧水,“你究竟怎么了?有話就說嘛?”
張景行思考良久,終硬著頭皮問道“你覺得我長得怎么樣?”
接著又緊補幾句,道“說實話,不許騙我。”
戚英驚呆了,好端端地怎么問這個了。
“挺好的呀。”皮膚白凈,高鼻秀眉的,比女子都好看。
張景行仍支吾道“是不是過于陰柔了些?”
“陰柔?”
“就是像女孩子。”
“呃……長相還分男女?”戚英也是滿心疑惑,怎么突然問起這個了。
“怎么不分男女?他們說羽翔與子嘉那種才是男子該有的長相,我這就是女孩子樣。”
他們?誰的嘴這么損,比他的嘴都損,這是能當面直接說的嗎?
戚英心里暗唾著,嘴上仍開解道“誰說的?我看就是純純的嫉妒,你哪里女相了,他們是嫉妒你長的比他們好,才說你的。”
張景行仍懷疑道“沒有騙我吧?”
戚英見他看自己,立馬雙目狀堅定道“絕沒有,句句肺腑之言。”
張景行聞言暗自長舒口氣,心情也舒展了,環顧四周,見又來到了他們曾經打架的湖邊,心里不由又想起一惑來。
遂問道“你既不覺得我女相,為何初見就使勁盯著我瞧?
“不過是在扁關沒見過長得似你這般好的人,遂多看了幾眼,怎就成了盯著你瞧了?”
戚英也是尷尬,這都過去多久了,怎又提起這事了。
張景行心中暗道她吹牛,明明就是盯著瞧,可是當知曉戚英不是嘲笑他女相了,也就不多做計較了。
初見的誤會解開,打心眼里開始認同自己娘親說的戚英是好孩子的話了。好孩子這時卻說話了“你當初還看不起我,嘲笑我土鴨子了。”
想不到被翻起了舊賬,張景行也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道“我以為你嘲笑我女相,我心里不大痛快,就罵了你幾句,如今看來是誤會你了,我在此給你賠個不是。”
戚英擺擺手道“我也打你了,沒吃虧。”
張景行聞言不禁笑了,抬頭看了看天色,太陽已露出了大半個身子,曬得人身上暖暖的,比起充滿肅殺之氣的寒冬,陽光蓉蓉的初春總是顯得格外溫暖。
張景行牽起戚英手道“走,哥哥帶你出門玩去。”
說著就向東南角的角門奔去。
戚英一路走,一面道“伯父不是讓少出府嗎?”
張景行不以為意道“我爹爹又不在。”
誰知到角門卻被侍童攔了下來,張景行報上名號都不讓走。謊稱去學堂,小侍童面色都不變一下地說時辰不對,仍是不放行,難纏地很。
張景行急的團團轉,他許多日未曾出門跑馬了,身上憋得幾乎長霉。
正鬧著,張遠漫步走來,將面龐一板喝道“去哪里?”
張景行不由瑟縮下身子,低聲道“帶小英出府去。”
心中還有些奇怪道:爹爹今日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由于塔坦來犯,張遠已經許多天不曾歸府,昨夜剛剛擊退塔坦一波兒前行軍,見他們已經退兵,張遠這才抽空回來,將府中事宜處理一番。
不想正遇上這小子要往出溜,現今這世道塔坦指不定什么時候就攻進來了,還敢到處亂竄。
該給他些教訓了,遂板臉道“隨我到正廳。”
說完大步向前而去。戚英跟在身后暗瞥張景行,心中有些怪罪他,他卻齜牙咧嘴不當回事,到了正廳少不得一番訓斥。
從偷溜出府訓到逃學,就連戚英都未幸免于難,被說得灰頭土臉,最后還罰抄論語一遍。
兩人結伴去書房抄書的路上,戚英本有些抑郁,見張景行比她還悲痛,想到張景行連學堂都不能去了,不僅如此,還讓他與自己一道上家學,上午讀書,下午習武。
真真是偷雞不成反施把米,不由笑出聲。
張景行聽到笑聲看向戚英,正巧戚行轉過頭來。面上神色一覽無余,頓時更加生氣道“你還幸災樂禍,別忘了你也要抄書。”
戚英卻不以為意,哼哼道“抄個書而已,我又不是沒抄過。你更慘,以后日日夜夜都如我一般。”
戚英說得順嘴,沒注意到將自己也帶了進去,張景行敏銳抓住漏洞道“你還得意,我如你一般是慘,那你不是也慘嗎?”
戚英凝下眉來細細一思,果然如此,抬首見張景行面露得意,怎甘心如他愿,“那不一樣,我喜武,辛苦些我也甘愿,你可不一樣,你什么都不喜,比我難熬。”
這話說得沒毛病,張景行想到今后暗無天日的光陰,心里也是一陣煩亂,抿唇不再說話了。
張遠此次回來約莫一盞茶功夫就又匆匆離府了,接下來的數月回府的次數越來越少。
光陰如白駒過隙般地溜走,張景行在府中被先生強行押著也學了許多東西,不僅如此,拳腳功夫也略有長進,雖還不是戚英的對手,卻可以勉強比劃幾招了,箭術也有所精進,射中活靶的幾率也大大得到提升。
他自己看著如此突飛猛進的進步,心中也難得有了些自信。
這讓他很想出府與趙子嘉比試一番,可惜自從那日之后,角門被張遠又派了幾人輪流看守,現如今想溜出府簡直難如登天。
張景行近日在高墻下盤旋,既走不了門,或許可以試著翻一下墻,他環顧四周,找可以墊腳的地方,不想小廝匆匆奔來,一見張景行就忙道“大公子,老爺回來了。”
張景行聞言,泄氣地回到自己住處,舉起一本書裝模作樣的看了起來,照以往情形,爹爹必是要考校自己功課的,可是此次一反常態,他左等右等始終不見爹爹的小廝來喚自己。
剛開始還能裝一裝,到后來實在是靜不下心來了。
他起身舉著本書在屋內來回踱步,隔一會拔開窗牖偷瞄一眼,果然看到一道影子繞過樹植向這里走來,由于有樹葉遮擋,瞧得并不清晰,張景行只以為是自己爹爹,登時跳下桌案,舉起書繼續裝模作樣看了起來。
戚英走進來,見他搖頭晃腦,嘴里念念有詞的樣子分外好笑,三兩下走去將他面前書籍抽去,張景行抬目見是戚英,暗松口氣,道“我爹爹今兒真是奇了,怎得不見派人來尋我。”
戚英聞言卻面色凝重道“伯伯受傷了,據說是被抬回來的,那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出端,也不知傷得到底有多重?伯母攔著也不讓我進。”
張景行聞言卻沒當回事道“你不必擔心,我爹爹常常受傷,到現在不也照樣好好的?”
戚英卻正色道“你不去看看嗎?伯母神色看起來不大好。”
張景行聽她如此說,猶豫了一下,還是放下手中書籍,與戚英直去西堂,也就是張父張母所居之處。
到了西堂卻一片寂靜,聽不到絲毫說話聲,張景行看了眼戚英,也有些緊張在身,他們繞過月洞門,見張夫人面色凝重地站在檐下,張景行走去朝張夫人拱手,喊了聲娘親。
張夫人這才將視線調向張景行,看了許久才干啞著聲音道“景行,你爹爹這次兇險啊。”
說完眼神又直直看向前方。
張景行耳中一片轟鳴,母親一向灑脫大氣萬事不著心,這還是第一次聽她這般嚴肅的語氣,他緩緩抬頭,遲疑地看向母親道“爹爹究竟怎么了?”
“現在還昏迷著呢,右臂保不住了,右腿能不能好也未可知。”
張景行感到渾身的血液都仿佛凝滯了,半晌才澀然道“我進去看看。”
“去吧,你也該頂事了。”說完將身子側了側,撫了撫張景行發頂,“還有,別吵著你爹。”
張景行點了點頭,推門走了進去,戚英看了眼張夫人,也跟了上去。
一進屋內一股濃重地血腥味撲鼻而來。
張景行緩步走至榻前,見爹爹頭上,右腿都纏滿了繃帶,隱隱洇出殷紅血跡,尤其是右臂,張景行頓時上前一步,瞳孔震顫,那里只剩小半截臂膀,右手與小臂全都不見了。
他不由將手伸向斷臂處,想確認自己所見。
還未探過去,卻被突然伸出的一雙手制止,他慢慢回頭看去,眼神都是木的,直愣愣道“我想看看我爹右臂。”
戚英垂首見張遠眉頭緊皺,想實在疼得厲害。他真是糊涂了,還想上手觸摸。
“不要吵醒伯父,等他醒了再說,走吧。”說完拉著張景行退出了屋內。
張夫人看著二人出來。目光悲戚道“你爹爹傷了,咱家的天就要變了。”張遠重傷至此,必會就此退下來,也不知圣上會派誰來接他的位置。
若能派張家別支來,那是萬幸,若是別家,張家將會就此沒落。
張景行聞言卻久久說不出話來。
“今后萬不可調皮逃課了,將來咱家還需你撐起來。”這是張景行第一次感到母親寄予的厚望,也是肩上沉沉的擔子。
張遠是在次日醒的,經過一夜高熱,現在他嘴唇干裂,嗓子嘶啞,咳嗽幾聲都是有氣無力。
張夫人守在身旁,喂他喝了口水才緩了過來。
張遠睜眼看著張夫人,看了許久,才出聲喚道“素嫻。”
張夫人頓時淚如雨下,攥了攥張遠左手道“相公受苦了。”
她替張遠失去的右臂難過。誰知張遠卻滿不在乎地一笑道,“還能留下這條命來見你們已是老天垂顧了,何必奢求太多。”
張夫人想不到他如此豁達,不由也破涕為笑道,“相公說的是。”
張遠伸出左手笨拙地拭去張夫人臉上的淚水道“今后可以抽出更多的時間來陪你們了,你們也不必再為我擔驚受怕了。”
張夫人只是連連點頭,應承道“相公說的是。”
心里百轉千腸,再說不出旁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