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分——
校場上,白止的玄鐵劍已劈碎第七根碗口粗的木樁。木屑混著土粒飛濺,驚起棲在轅門上的寒鴉。她今日格外反常,往日只練三趟的破陣劍,此刻已反復揮了二十遍,甲胄下的中衣早被冷汗浸透。
就連校場的士兵們也陪著她練了一上午......
“將軍,弟兄們實在撐不住了!”百夫長何義扶著腰桿跪倒,手中長槍“當啷”砸在青石板上,“往常您練劍總要留三分力,今日這是要把校場劈成兩半?”
白止充耳不聞,劍鋒突然轉向兵器架,十二柄陌刀應聲而斷。刀頭滾落的聲響里,她聽見影右在暗處嘀咕:“莫不是昨夜被沈姑娘灌了迷魂湯?”
“影右,休要胡言。”白止猛然收勢,劍尖在地面劃出三尺深痕。
晨光照見她耳尖通紅,恰似昨夜沈時那句“你會喜歡我嗎?”烙下的印記。
想起沈時在月下仰起的臉,睫毛上凝著的露光比北疆的星子還亮,她不自覺咽了口口水,慌忙轉身用揮手掃落肩頭木屑。
影左影右趁機湊上來,見自家將軍鬢角滴汗,影右立刻遞上汗巾:
“將軍這是被姑娘家表白慌了神?”他故意拖長聲音,眼角余光掃過白止不自然的神情。
是了,昨晚沈時那一番表白成功被影左影右在墻后聽到了。
“你們…”白止對兩兄弟的行為表示十分無語。
“休得聒噪......”白止伸手奪過汗巾,卻在想到沈時那張臉時手軟三分。此刻手中帕角的流蘇正掃過她護腕,像極了那人說話時晃蕩的發梢。
影左忽然壓低聲音:“將軍,沈姑娘挺好的,屬下覺得您若是如實相告,她也未必不能接受,若納她為側妃,指不定等那太傅千金嫁過來還能幫你……”
“住口。”白止的劍穗狠狠甩在兵器架上,震得鐵劍嗡嗡作響,
“她想來也應該是正經人家的姑娘,怎能卷入這等險局?”
話雖如此,她卻想起沈時在匪寨為傷兵換藥時的模樣,指尖捏著碎瓷片清理膿血,眼都不眨一下,那樣的堅韌與溫柔,如何忍心讓她日日揣著秘密心驚膽戰?
影右揉著發酸的肩膀插嘴:“將軍莫不是忘了,沈姑娘連您靴底的暗紋都記得——那日您說靴底裂了紋,她第二日便送了雙自己納的軟底靴。”
影右又道:“這般心細如發的人,便是知道您的……”他突然噤聲,目光落在白止攥緊的護心鏡上。
校場突然靜得能聽見刀劍落地。白止望著遠處堆成小山的斷槍,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沈時若知道她藏了二十年的女兒身,會是驚惶躲避避如蛇蝎,還是像那夜在柴房般,眼也不眨地替她縫合傷口?
“影左,你先不必練兵了,去查沈姑娘的身世。”白止忽然轉身,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卻在轉身時露出泛紅的耳尖,“越快越好。”
說完白止就提著劍走向兵器庫了。
影右望著將軍落荒而逃的背影,忽然輕笑:“將軍莫不是怕查出身世后,連看沈姑娘的勇氣都沒了?”
“休要多嘴!”白止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伴隨著甲胄碰撞的脆響,“今日再加練十趟飛虎陣,誰若有差錯——便去西市給弟兄們買八珍鴨吃。”
校場響起此起彼伏的哀嚎,卻沒人敢真的抱怨。親衛們都看見,將軍今日練劍時,劍鋒每次劃過身前的時候,總會比平時慢上半息——就像怕傷了那朵開在心底的花。
影左望著白止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北疆雪夜,將軍抱著染血的兵書蹲在篝火旁,說:
“若有一日卸甲,定要尋個能看懂我批注的人”。
如今這人就在府中,卻讓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將軍,連直視她的勇氣都要借練兵來攢。
“我走了,去查查那沈姑娘到底是何來頭去。”影左低聲和影右說了一句。
校場的風忽然轉了向,卷著落葉掠過兵器架。白止望著紛紛揚揚的葉子,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朱雀大街的日頭偏西時——
影左的皂靴已踏了大半朱雀大街。他扯了扯半舊的青布衫,將玄鐵腰牌藏進袖口,只露出半截纏金絲的刀柄,這是白止賜給他的戎狄短刀。
“勞駕,可曾見過這樣的姑娘?” 影左攔住賣糖畫的老翁,從袖中拿出張素箋,上面寥寥數筆勾勒出沈時的眉眼:
“鵝蛋臉,眉間一點朱砂痣,說話時總帶著木樨香。”
老翁的銅勺在糖漿鍋里頓了頓,渾濁的眼珠突然亮了:
“客官問的,莫不是前兩日太傅府小廝尋的那位?” 他壓低聲音,糖畫鉤子在石板上劃出蜿蜒痕跡,“說是相府走失的什么遠房表妹,還說生得那叫一個標致,連鬢角的碎發都……” 話到一半突然噤聲,渾濁的眼珠左右亂轉,“咳,小老兒記錯了,您問別家吧。”
影左的指尖驟然扣緊刀柄。他看見老翁袖中露出半截描金帖子,邊角繡著的纏枝蓮紋,正是太傅府的徽記。“大爺莫怕,”
他忽然塞了錠碎銀,“我是城西布莊的伙計,姑娘欠了我們十兩繡錢,您若說了,我也好交差。”
老翁接過碎銀,皺紋里滲著冷汗:“快別提了!那小廝逢人便問這姑娘,講了半天還叮囑我們莫要外傳,奇怪的很,你說朱雀大街都快問遍了,還需要外傳嗎?”
糖畫攤子冒起的青煙模糊了影左的視線。
“多謝!”
袖中腰牌突然發燙,他轉身走向太傅府。
看來此事與太傅府有關。
太傅府朱漆門前,影左又故意將腰牌重新明晃晃地掛在腰間,隨后才叩響大門。
門房打開門,正要詢問來者何人,卻一眼就看見了影左腰間的牌子。
他的笤帚苗 “啪” 地折斷在青磚縫里,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腰間的應天軍徽:“軍爺有事?我家相爺近日身子不爽,謝客。”
影左忽然想起沈時當時送白止的安神香 ,那味道與太傅府門房身上的凝脂香如出一轍。
“在下鎮國公府應天軍,” 影左打算扯個謊,指尖劃過腰牌暗紋,“聽聞貴府走失一位姑娘,特征與城南命案的犯人相似。” 他刻意加重 “命案” 二字,看見門房喉結滾動,“還請行個方便。”
門房的手在門環上按出濕痕:“沒有的事!我家小姐......”
門房忽的住了嘴,神色有些慌張。
“我...我家表姑娘安分守己,怎會與命案牽扯?” 他突然提高聲音,“軍爺若要查案,請提前通報遞名帖!” 說著 “砰” 地關上大門,門環上的銅鈴震得影左耳膜生疼。
看來這太傅府還真是來對了。
暮色漫過飛檐時,影左倒掛在太傅府主院的琉璃瓦上。
檐角銅鈴被夜風吹得細碎,他聽見蘇相的怒吼穿透雕花窗:“一群廢物!黑云山關口的守將都問過了?”
“回相爺,” 小廝的聲音帶著哭腔,“關口守將說半月內未見小姐出關,守城門的又說記不清了,可城里城外都尋遍了,連翠心那丫頭也……”
“翠心?” 影左的瞳孔驟縮。巧了,那不是沈時身邊的......他突然腦海中浮現翠心的臉,影左屏住呼吸,看見月光透過窗紙,將蘇相甩袖的影子投在屏風上,如同一柄懸空的劍。
“豈有此理!” 蘇相的茶盞砸在地上,“我這么大個閨女還能消失了不成?給我......”
話音未落,影左突然踩裂腳下瓦片。他暗罵自己失了分寸,卻見屋內突然安靜,連忙貼著瓦當屏息不動。
“去,再查城西,” 蘇相的聲音低下來,“記住,只說她是小姐走丟的遠房表妹,莫提‘逃婚’二字。”
瓦當縫隙漏下的月光,映著影左緊繃的下頜線。
他忽然想起沈時總在月夜里修剪花枝,說 “木樨耐旱,像極了邊關的將士”,卻原來,她才是那株生在朱門深院,卻偏要在霜雪里開花的木樨。
影左又想起白止昨夜在校場發瘋般練劍的模樣。若讓將軍知道,他日日牽掛的沈姑娘,正是皇帝親賜的太傅千金蘇瑾,那柄斬過三萬戎狄的劍,怕是要在婚書上刻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