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廷弼的鍘刀染了血,遼陽城北的收容營地便如同被抽緊的弓弦,繃出了一種帶著血腥味的秩序。混亂的潰兵被重新編伍,殘破的兵器在李鐵柱和鐵匠營的叮當聲中勉強修復,傷兵營在蘇婉如等醫者的操持下,呻吟聲里少了幾分等死的絕望。然而,這秩序如同冰面上的薄殼,脆弱得不堪一擊。真正的風暴,正從北方席卷而來。
萬歷四十七年四月末,熊廷弼的經略行轅如同冰封的心臟,在遼陽城內艱難搏動。行轅大堂內,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墻壁上懸掛的巨大遼東輿圖,如同巨獸猙獰的皮囊,撫順、薩爾滸、開原、鐵嶺幾處重鎮,已被朱砂刺目地圈起。熊廷弼背對著眾人,負手而立,青布棉袍下的身軀繃得筆直,仿佛承受著無形的千鈞重壓。他面前的長案上,堆積著來自各方的告急文書,如同催命的符咒。
林烽作為新近被熊廷弼擢升為把總、負責遼陽西城巡防的軍官,肅立在堂下左側。他身后站著王武和李鐵柱。王武依舊沉默,但眼神中那股死灰般的冰冷似乎被林烽那夜的誓言撬開了一絲縫隙,此刻正警惕地掃視著堂內壓抑的氣氛。李鐵柱則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巨大的身軀在肅殺的軍議堂里顯得格格不入,他下意識地搓著那雙布滿老繭的大手,仿佛上面還殘留著打鐵爐的火星。
“……經略大人!”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跪在堂下,聲音嘶啞,帶著哭腔,“開原急報!鑲藍旗阿敏部主力突然繞過三岔堡,星夜南下!前鋒已逼近開原城北二十里外的柴河堡!開原守將鄭之范告急!城中兵不滿千,甲胄不全,糧秣僅夠三日!請求經略大人火速發兵救援!”
“鐵嶺呢?”熊廷弼的聲音低沉沙啞,沒有回頭。
“鐵嶺…鐵嶺守將賀世賢賀大人處,尚無確切消息傳來…但…但鑲藍旗主力既已南下,鐵嶺必然首當其沖!恐怕…”信使的聲音低了下去,后面的話被沉重的恐懼吞沒。
堂內一片死寂。空氣仿佛凝固了。開原、鐵嶺,沈陽北面的最后屏障!一旦有失,沈陽門戶洞開!
“兵呢?糧呢?援兵在哪里?!”一個須發花白的老參將忍不住捶胸頓足,老淚縱橫,“遼陽這點兵,守城尚且捉襟見肘!拿什么去救開原、鐵嶺?!朝廷的援兵呢?京營呢?登萊水師呢?!”
“朝廷?”坐在熊廷弼下首的一個文官幕僚(孫仲尚未正式登場)發出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冷笑,他捻著稀疏的胡須,眼中滿是譏誚,“兵部的回文昨日剛到!說什么‘京畿重地,兵力空虛,調撥需時’!戶部更妙,‘遼東糜爛,轉運艱難,著遼餉就地籌措’!就地籌措?遼陽城里老鼠都快餓死了!拿什么籌措?!指望我們變出天兵天將嗎?!”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大堂。將領們面面相覷,臉色灰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使熊廷弼有通天之能,無兵無糧,如何解數百里外開原、鐵嶺之圍?
熊廷弼緩緩轉過身。他的臉色比身上的青布棉袍更顯灰敗,眼窩深陷,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淬煉過的寒鐵。他沒有看那些將領,目光越過眾人,落在林烽身上。
“林把總。”
“卑職在!”林烽踏前一步,抱拳躬身。
“你帶本部人馬,即刻啟程!”熊廷弼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鐵血意志,“星夜兼程,趕往鐵嶺!不是去解圍!是去傳本官軍令!命賀世賢,死守待援!人在城在!城亡人亡!敢言棄城者,立斬!敢通敵者,誅九族!”
林烽心頭劇震!鐵嶺!那是比開原更靠北、更孤懸的釘子!此去,幾乎是九死一生!但他沒有絲毫猶豫,沉聲道:“卑職領命!”
“王武!”熊廷弼的目光轉向那個沉默的夜不收。
王武身體微微一僵,隨即也踏前一步,單膝點地:“標下在!”
“你隨林烽同往!你的眼睛,就是本官的眼睛!我要知道鐵嶺城外的每一股煙塵,后金兵馬的每一個動向!不惜一切代價,把消息送出來!”熊廷弼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沉重。
“標下…遵命!”王武的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
“李鐵柱!”熊廷弼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個鐵塔般的漢子身上。
李鐵柱嚇了一跳,慌忙學著王武的樣子單膝跪下,甕聲道:“小…小人在!”
“你的錘子,能砸鐵,也能砸碎韃子的楯車攻城錘!”熊廷弼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跟著林烽,護住他!也護住鐵嶺的城門!城在人在!”
李鐵柱猛地抬頭,銅鈴大眼里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隨即被一種巨大的榮耀感和使命感填滿!他用力一拍胸膛,震得甲葉嘩啦作響:“大人放心!俺李鐵柱這條命,跟林頭兒綁一塊了!俺的錘子,專砸狗韃子的腦殼和破車!”
“去吧!”熊廷弼大手一揮,不再多言,仿佛所有的力氣都已在剛才的命令中用盡。他轉過身,再次面對那幅巨大的輿圖,背影清瘦而孤絕,如同即將被驚濤駭浪吞噬的礁石。
林烽三人不再耽擱,領了令箭文書,轉身大步走出經略行轅。沉重的門扉在身后關閉,隔絕了堂內那令人窒息的絕望。
遼陽城頭,寒風凜冽。林烽、王武、李鐵柱,連同林烽手下臨時拼湊起來的三十幾個還算精悍的殘兵,牽馬肅立。蘇婉如帶著囡囡匆匆趕來,她將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小包塞進林烽手里,里面是她連夜趕制的金瘡藥粉和干凈的布條。
“小心。”蘇婉如的聲音很低,眼中是化不開的憂慮。囡囡緊緊抱著她的腿,大眼睛里噙著淚水,怯生生地望著林烽:“林叔…早點回來…”
林烽用力握了握蘇婉如冰冷的手,又揉了揉囡囡的小腦袋,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最終只化作一句:“等我回來。”他翻身上馬,動作牽扯到肋下尚未痊愈的傷口,帶來一陣刺痛,但他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王武早已檢查好他的騎弓和箭囊,無聲地躍上馬背,目光如同鷹隼般投向北方灰暗的天空。李鐵柱則費力地將他那柄沉重的大鐵錘綁在馬鞍旁,巨大的錘頭讓戰馬不安地打了個響鼻。
“出發!”林烽猛地一夾馬腹!
三十余騎,如同離弦的箭,沖出遼陽北門,卷起一片煙塵,義無反顧地扎向那片被戰爭陰云籠罩的、危機四伏的北方大地。馬蹄踏過被春汛浸泡得泥濘不堪的官道,濺起渾濁的水花,也踏碎了遼陽城頭無數道擔憂的目光。
晝夜兼程。疲憊如同跗骨之蛆,緊緊纏繞著每一個人每一匹馬。王武始終如同最警惕的獵犬,游弋在隊伍側翼和前方,他的身影在暮色和晨曦中時隱時現,提前規避著可能遭遇的后金游騎。沿途的景象觸目驚心:被焚毀的村落只剩下斷壁殘垣,焦黑的土地上散落著來不及掩埋的尸骸;逃難的百姓扶老攜幼,在泥濘中艱難跋涉,眼神空洞麻木;偶爾能看到小股潰退的明軍,丟盔棄甲,如同驚弓之鳥。
越往北,戰爭的氛圍越濃。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焦糊味和若有若無的血腥氣。廢棄的驛站,傾覆的糧車,折斷的兵器…無聲地訴說著潰敗的慘烈。
第三日黃昏,一座在暮色中顯得格外孤寂、壓抑的城池輪廓出現在地平線上。灰色的城墻在夕陽余暉下泛著冰冷的光澤,城頭旌旗稀疏,戒備森嚴。正是鐵嶺!
然而,城外的景象卻讓林烽的心猛地一沉!
通往鐵嶺城門的官道上,竟排起了長龍!不是商隊,不是難民,而是一輛輛滿載著箱籠細軟、甚至還有女眷的馬車!更有許多穿著綢緞、顯然是城中富戶士紳模樣的人,攜家帶口,在仆役家丁的護衛下,正焦急地試圖穿過守城兵卒的盤查,涌向城門!
“混賬!”林烽眼中怒火升騰!前方戰事吃緊,鑲藍旗大軍壓境,這些人不思同守,竟在此時爭相出逃?!
“站住!什么人?!”城門口把守的兵卒看到林烽這一隊風塵仆仆、殺氣騰騰的騎兵,緊張地挺起了長矛。
“遼陽經略行轅!熊廷弼熊大人麾下把總林烽!奉經略大人鈞令,特來鐵嶺傳令!速開城門!”林烽高舉令箭,厲聲喝道。
兵卒驗過令箭文書,不敢怠慢,慌忙驅散擁堵在城門口的車馬人群,打開僅容一騎通過的側門。林烽一行在無數道或驚惶、或怨毒、或麻木的目光注視下,策馬沖入鐵嶺城中。
城內的景象,比城外更加令人心寒。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街道上行人稀少,店鋪大多關門閉戶。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大難臨頭的焦躁。士兵們在軍官的呵斥下,正倉促地將滾木礌石搬上城頭,但士氣明顯低落,眼神里充滿了不安。一些地痞流氓則趁機在混亂的街巷中游蕩,目光閃爍。
“林頭兒!你看那邊!”李鐵柱指著城中一處相對空曠的校場方向。
只見校場中央,一個身材魁梧、穿著山文甲、滿臉虬髯的將領(賀世賢)正暴跳如雷!他面前跪著幾個五花大綁的軍官,看服色品級不低。
“混賬東西!鑲藍旗的狗崽子還沒到城下!你們就想開溜?!想帶著家小細軟跑?!當本將是死人嗎?!”賀世賢的聲音如同炸雷,震得校場嗡嗡作響。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刀,刀鋒在夕陽下閃著寒光,“熊經略的軍令剛剛傳到!敢言棄城者,立斬!敢通敵者,誅九族!你們幾個,身為守城將佐,不思備戰,反蠱惑軍心,煽動逃亡!按軍法——斬!”
“大人饒命啊!”
“大人!卑職糊涂!卑職再也不敢了!”
“賀大人!念在…”
求饒聲戛然而止!賀世賢手起刀落!噗!噗!噗!幾聲悶響!幾顆頭顱滾落在校場的塵土中,鮮血噴濺!周圍圍觀的士兵和百姓發出一片壓抑的驚呼,隨即是死一般的寂靜!
賀世賢提著滴血的鋼刀,環視全場,須發戟張,狀若瘋虎:“都給老子聽著!我賀世賢,生是鐵嶺的守將,死是鐵嶺的城隍!誰敢再言一個‘逃’字!敢有通敵之舉!這就是下場!想活命的,就跟老子一起,守住這鐵嶺城!守到熊經略的援兵到來!”
血腥的鎮壓暫時壓住了城內的逃亡暗流,卻也給這座孤城增添了幾分末日般的慘烈氣息。
林烽在守備府見到賀世賢時,這位悍將正對著地圖,眉頭擰成一個死結。聽聞熊廷弼“死守待援”的嚴令,他布滿血絲的眼中閃過一絲苦澀,隨即又被一種決絕取代。
“林把總放心!賀某人在,鐵嶺城就在!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他拍著胸膛,聲音嘶啞,“只是…城中兵微將寡,糧秣短缺…熊經略那邊…”
“援兵…尚無定數。”林烽艱難地吐出實情。
賀世賢眼中最后一點微光黯淡下去,他重重嘆了口氣,沒再說什么,只是用力拍了拍林烽的肩膀:“辛苦林把總了。先去安頓,養足精神。這鐵嶺城…怕是沒幾天安生覺睡了。”
林烽被安排在一處靠近西城門的簡陋營房。王武安頓好馬匹,立刻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暮色中,履行他“眼睛”的職責。李鐵柱則被鐵嶺城的器械官如獲至寶地請走了——城頭幾架老舊的弩機和破損的城門閂,正需要他這柄大錘和打鐵的手藝。
夜深了。鐵嶺城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墳墓。只有巡夜兵卒沉重的腳步聲和遠處城頭刁斗單調的敲擊聲,在寒風中飄蕩。
林烽毫無睡意,肋下的舊傷在春寒中隱隱作痛。他披衣起身,走到營房外的小院。冰冷的月光灑在地上,如同鋪了一層寒霜。他下意識地望向城西——那是王武消失的方向。
就在這時,一個矮壯的身影如同地鼠般從院墻的陰影里悄無聲息地鉆了出來,正是趙老四!
“林頭兒!”趙老四壓低聲音,小眼睛在月光下閃爍著精光,帶著一絲罕見的緊張。
“趙老板?你怎么…”林烽吃了一驚。趙老四應該在遼陽活動才對。
“噓!”趙老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飛快地湊近,一股濃烈的牲口和塵土味撲面而來,“俺是跟著一支往鐵嶺運‘藥材’的商隊混進來的!有要緊事!”
他警惕地四下張望,聲音壓得更低:“鑲藍旗…不對勁!”
林烽心頭一凜:“怎么講?”
“阿敏的主力確實在柴河堡一帶,圍著開原打轉,擺出強攻的架勢。”趙老四語速極快,“但俺在北面跑買賣的線人,幾天前傳回一個消息!說在更北邊的葉赫部舊地,看到大隊鑲藍旗的精銳騎兵,在…在砍樹!大量的砍樹!還征發了無數民夫,往渾河上游方向運!”
“砍樹?運木頭?”林烽眉頭緊鎖,不明所以。
“對!不是普通的木頭!是合抱粗的大木料!”趙老四的小眼睛里閃爍著商人的敏銳和情報販子的警覺,“阿敏圍著開原虛張聲勢,卻派精銳跑到渾河上游砍大樹?他想干什么?造攻城塔?造筏子?俺總覺得…這里面有鬼!目標恐怕…不止是開原!”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懊惱和無奈:“俺本想把這消息直接捅給賀世賢,可…可守備府門口那些丘八,根本不讓俺這種‘奸商’靠近!說俺妖言惑眾!他娘的!”趙老四狠狠啐了一口,“林頭兒,你如今是熊經略派來的把總,說話有分量!這事你得趕緊告訴賀守備!讓他千萬小心!特別是…注意渾河上游方向!俺總覺得…要出大事!”
趙老四說完,又如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墻角的陰影,消失不見。
林烽站在原地,渾身冰涼。渾河上游…砍伐巨木…阿敏的主力卻在開原城外…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毒蛇般纏繞上他的心臟!如果…如果鑲藍旗的目標,從一開始就不是看似被圍的開原,而是…鐵嶺?!那些巨木…是用來…
他猛地抬頭望向北方,鐵嶺城頭那稀疏的燈火在無邊的黑暗中搖曳,如同風中殘燭。冰冷的月光下,這座孤寂的城池,仿佛正被一只無形的、充滿惡意的巨手緩緩扼住咽喉。
嗚——嗚——
城頭傳來巡夜士兵悠長而凄涼的號角聲,在死寂的夜空中回蕩,如同為這座注定淪陷的孤城,提前吹響了哀婉的喪鐘。林烽緊握的拳頭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仿佛聽到了,在遙遠的北方,在渾河上游的密林深處,利斧砍伐巨木的沉悶聲響,正一聲聲,敲打著鐵嶺城最后的命運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