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風似乎收斂了幾分刺骨的鋒芒,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從門縫里鉆進來,卷動著屋內復雜的氣味——苦澀的藥味、新糧的谷物香、還有墻角那堆晾干的魚腥草根和桑白皮散發出的淡淡土腥草木氣。
墻角那半袋粟米,又癟下去一圈。華母盯著那日漸稀少的谷粒,枯槁的臉上,憂慮如同藤蔓般纏繞。懷里揣著用一碗粟米換來的那個小小的、沉甸甸的粗布包,如同揣著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她心慌。布包里,是兒子口中那“道士畫符”的雄黃粉!黃澄澄的,刺鼻的氣味隔著布都能透出來。
老叔公渾濁的老眼里滿是驚疑和不解,但還是看在同宗和那碗救急粟米的份上,指了縣城西頭一個不起眼的雜貨鋪子。鋪子掌柜是個精瘦的中年人,看著華母掏出的粟米和那小心翼翼打聽雄黃的模樣,眼神里充滿了鄙夷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貪婪。最終,一小撮用劣質油紙包著的雄黃粉,換走了那碗救命的糧食。華母捏著那輕飄飄、氣味卻無比刺鼻的小紙包,走出鋪子時,只覺得腳下發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大郎……東西……換來了……” 華母回到茅屋,聲音干澀,帶著一種破釜沉舟后的疲憊和巨大的不確定。她將那個小小的油紙包放在秦凡面前,仿佛放下一個燙手的山芋。
秦凡靠墻坐著,后腦的鈍痛依舊,但精神因持續的思考而保持著一種異樣的清醒。他小心地解開油紙包。里面是黃澄澄、帶著礦石光澤的粉末,一股濃烈、刺鼻、甚至有些沖腦的硫磺礦石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沒錯,是雄黃!純度看起來尚可,雜質不多。
“娘……辛苦您了……” 秦凡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他指著墻角那堆晾干的魚腥草根和桑白皮:“麻煩您……把那些……也……磨成粉……越細……越好……”
華母看著兒子蒼白的臉和眼中那奇異的亮光,不再多問,默默照做。她找出家里唯一一個邊緣粗糙的石臼,將曬得干硬的魚腥草根和桑白皮掰成小塊,費力地搗磨起來。枯瘦的手臂每一次抬起落下,都顯得異常沉重。石臼與石杵碰撞發出沉悶的咚咚聲,混雜著草藥被碾碎的細微聲響。
小華佗蜷縮在草席上,被這持續不斷的聲響吵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純凈的目光好奇地投向母親忙碌的背影,又落向兄長面前那攤開的小小油紙包。黃澄澄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醒目,那股刺鼻的味道讓他下意識地皺了皺小鼻子。他記得哥哥說過,這東西,加上娘搗的那些臭草根,能做出趕走“病氣”的香囊,能換糧食。
“哥……” 他輕輕喚了一聲,聲音帶著剛睡醒的軟糯和好奇,“那……黃粉粉……好聞嗎?”
秦凡看著弟弟那雙純凈好奇的眼睛,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苦笑,緩緩搖頭:“不好聞……刺鼻……但……有用。”
小華佗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小的眉頭依舊困惑地蹙著。不好聞的東西,怎么會“有用”呢?
不知過了多久,華母終于將魚腥草根和桑白皮搗成了粗糙的、顏色深淺不一的黃褐色粉末。她抹了一把額頭的汗,將石臼推到秦凡面前。
秦凡小心翼翼地用一根細柴棍,將雄黃粉與魚腥草根粉、桑白皮粉混合在一起。比例?只能憑感覺和經驗。雄黃為主,約占六成,取其辟穢解毒、殺蟲避疫的核心效力;魚腥草粉和桑白皮粉各占兩成,增加清熱解毒、宣肺的藥理協同作用,同時也能中和一點雄黃的刺鼻氣味,讓整體的“藥味”更顯復雜和“有料”。
粉末混合均勻后,呈現出一種獨特的、難以形容的黃褐色,氣味也變得復雜起來——雄黃的刺鼻硫磺味混雜著魚腥草根濃烈的土腥氣和桑白皮的微甘木質氣,形成一種奇異的、帶著強烈“藥感”的氣息。
華母在一旁緊張地看著,枯槁的臉上寫滿了不安。這味道……比王婆子那艾草菖蒲的香囊可難聞多了!真能有人愿意要?
秦凡沒有解釋。他讓母親找出家里僅有的幾塊洗得發白、還算干凈的粗布邊角料。沒有針線?華母默默地用骨針(磨尖的動物骨頭)引上麻線,按照秦凡比劃的大小,笨拙地縫制了幾個巴掌大小、極其簡陋的布袋。針腳歪歪扭扭,布袋的形狀也談不上規整。
秦凡用削薄的木片做勺,極其小心地將混合好的藥粉舀入布袋中,只填到七分滿。然后,他示意母親將袋口用麻線緊緊扎牢。
幾個鼓鼓囊囊、散發著奇異混合藥味的粗布小囊,靜靜地躺在冰冷的泥地上。這就是他們的“避瘟囊”。粗糙,簡陋,氣味怪異,與精美、芳香毫不沾邊。
“這……真行嗎?” 華母看著地上那幾個其貌不揚的小布包,聲音充滿了巨大的懷疑。這和她想象中的“香囊”差了十萬八千里。
“試試……” 秦凡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聽天由命的平靜。他知道,光靠說沒用,必須讓人“感覺”到不同。他拿起一個香囊,遞給母親,“娘……您……湊近……聞聞……”
華母遲疑地接過,湊近鼻端,深深吸了一口氣。瞬間,一股濃烈、復雜、帶著強烈刺激性的藥味直沖鼻腔!她下意識地偏過頭,咳嗽了兩聲,眉頭緊緊皺起:“這……這也太難聞了!比王婆子的……沖多了!”
“對……就是……要沖……” 秦凡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王婆子的……聞著香……但……軟綿綿……沒勁道……咱們這個……聞著……就……提神醒腦……感覺……就能……把病氣……沖開!” 他努力用最樸素、最貼近農人感知的語言,描述著雄黃強烈的刺激性氣味帶來的“藥效感”。
華母怔住了。她回味著剛才那股沖鼻的氣味,確實,那股勁兒,是王婆子那軟綿綿的艾草香囊完全沒有的!雖然難聞,但……似乎真的更有“力量”?一種難以言喻的、基于直覺的動搖,開始在她心中滋生。
“那……那怎么……悄悄的……換?” 華母的聲音依舊帶著不安。
秦凡的目光投向門外。“找……栓柱嫂子……” 他記得昨晚送糧的人群里有栓柱,栓柱媳婦是個心直口快的婦人,前些日子剛死了婆婆,家里還有個咳嗽不斷的幼子,“就說……您……從外鄉親戚……得的……古方……加了……雄黃……效力……強……給她家……孩子……試試……不要錢……”
“不要錢?!” 華母的眼睛瞬間瞪大了。
“對……不要錢……” 秦凡的聲音異常沉穩,“先……讓她……試試……感覺……好……再說……”
這是最原始的“試用裝”策略。用免費和“古方”的神秘感,撬開第一道信任的門縫。目標,就是那些被疾病和恐懼折磨、走投無路的底層人家。
華母看著長子平靜而篤定的臉,再看看地上那幾個散發著怪異藥味的小布包,枯槁的臉上神色變幻不定。最終,那點被逼出來的狠勁再次占了上風。她咬了咬牙,抓起一個香囊,緊緊攥在手心,像是攥著最后的希望。
“娘……去試試……” 她的聲音帶著孤注一擲的顫抖,轉身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
屋內重新安靜下來。只剩下灶膛里灰燼冷卻的細微噼啪聲。
小華佗安靜地坐在草席上,純凈的目光看看地上剩下的香囊,又看看靠在墻邊、閉目養神的兄長。小小的鼻子再次聳動,嗅著空氣中那股越來越濃的、混合著硫磺、土腥和草木的奇異氣味。他小小的眉頭依舊困惑地蹙著,但這一次,困惑中似乎多了一絲懵懂的好奇。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離他最近的那個粗布小囊。布料粗糙扎手,里面鼓鼓囊囊的粉末隨著他的觸碰微微滑動。那股強烈的氣味更加清晰地鉆進他的小鼻子。
“哥……” 他輕輕地問,聲音帶著孩童最本真的疑惑,“這臭臭的……包……真能……趕走病氣嗎?”
秦凡沒有睜眼,只是極其輕微地點了點頭,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模糊的音節:“嗯。”
小華佗不再說話,只是用小小的手指,一遍遍地、好奇地撫摸著那個粗糙的布囊,仿佛想從那奇異的觸感和氣味中,觸摸到那個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讓莊里人莫名死去的“病氣”的真相。
墻角,那半袋粟米靜靜立著,無聲地訴說著生存的沉重。地上,幾個散發著怪異氣味的粗布小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等待著命運的回響。
薪火微茫,照亮的不僅是藥囊,更是這亂世貧戶,試圖用草芥之智撬動生存縫隙的、孤注一擲的微光。
茅屋里那股混合著雄黃、魚腥草根和桑白皮的奇異藥味,如同有了生命般,在寂靜的空氣里無聲地盤旋、沉淀,越發濃烈而復雜。小華佗蜷在草席上,小小的手指依舊無意識地捻著那個粗糙的布囊,純凈的眼睛里,巨大的困惑和懵懂的好奇交織著。那刺鼻又帶著土腥草木的氣息,仿佛在他小小的認知里,刻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印痕。
秦凡靠墻閉目,后腦的鈍痛如同永不疲倦的鼓點,敲打著他的神經。每一次心跳,都牽扯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揮之不去的饑餓感。胃里空得發慌,那點野菜湯帶來的熱量早已消耗殆盡,身體深處透出的冰冷感讓他微微發顫。時間在等待中變得粘稠而漫長。母親揣著那個簡陋的避瘟囊出去多久了?栓柱嫂子會信嗎?會試嗎?那刺鼻的氣味,會不會反而招來更大的排斥和恐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幾乎要將人吞噬時——
砰!砰!砰!
一陣急促而慌亂的拍門聲猛地炸響!力道之大,震得那扇本就破舊的木門簌簌落灰,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拍散架!
華母和小華佗同時被驚得一哆嗦!華母枯槁的臉上瞬間血色盡褪,眼中爆發出巨大的恐懼!是族老帶人來了?!還是……那香囊惹出了禍事?!她幾乎是本能地撲向草席,想把幼子護在身下!
秦凡的心也猛地沉到谷底,攥緊了身下冰冷的干草。他強撐著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如刀,死死盯住那扇劇烈顫抖的門板。
“華家嬸子!開門!快開門啊!” 一個帶著哭腔、嘶啞變調的婦人聲音穿透門板,尖銳地刺入屋內!是栓柱媳婦!
不是族老!但這聲音里的驚恐和絕望,比族老更甚!
華母的身體僵在原地,驚疑不定地看著門,又看向秦凡。
秦凡用眼神示意她開門,同時身體微微繃緊,做好了最壞的準備。
門栓被華母顫抖的手拉開。
呼啦!
門被從外面猛地推開!一個頭發散亂、臉色煞白、雙眼紅腫得像桃子的婦人如同旋風般沖了進來!正是栓柱媳婦!她身上還沾著泥點,粗布衣裙被汗水浸透,整個人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又像是被惡鬼追趕了一路。
“嬸子!神了!神了啊!” 栓柱媳婦一進門,根本沒看旁人,通紅的眼睛死死盯住華母,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狂喜和難以置信的激動!她枯瘦的手如同鐵鉗般猛地抓住華母的胳膊,力道之大,讓華母痛呼出聲。
“寶兒!我家寶兒!” 栓柱媳婦語無倫次,眼淚鼻涕一起涌出,“昨兒……昨兒夜里咳得……咳得背過氣去!臉都紫了!和他奶走前……走前一模一樣啊!我以為……我以為……” 她哭嚎著,巨大的恐懼讓她說不下去,身體篩糠般抖起來。
華母被她的樣子徹底嚇住了,枯槁的臉上一片茫然:“栓柱家的……你……你這是……”
“香囊!是那個香囊!” 栓柱媳婦猛地松開華母,手忙腳亂地從自己懷里掏出一樣東西,高高舉起,如同捧著救命的圣物!
正是華母早上悄悄塞給她的那個粗布避瘟囊!囊身被揉得有些皺巴,但那獨特的、混合著雄黃和草藥的氣味卻更加清晰地散發出來。
“我……我嚇得沒了主意!想起您給的……給的這玩意兒……死馬當活馬醫啊!” 栓柱媳婦的聲音因激動而尖銳刺耳,“我就……我就把這東西……塞……塞在寶兒枕頭底下!又……又按您說的……拿布沾了點里面的粉粉……用水……用水化開一點點……抹……抹在他鼻子下面……”
她喘著粗氣,眼淚洶涌:“您猜怎么著?!沒過……沒過半柱香!寶兒那氣……那氣就順了!咳……咳也輕了!后半夜……后半夜睡得……睡得可安穩了!” 她說到這里,再也忍不住,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地上,抱著華母的腿嚎啕大哭起來:“嬸子!您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啊!救命的菩薩啊!沒有您這寶貝……我家寶兒……我家寶兒就沒了啊!”
哭聲震耳欲聾,充滿了失而復得的狂喜和后怕,在這狹小的茅屋里回蕩。
華母徹底懵了!如同被雷劈中一般,僵在原地!她枯槁的臉上寫滿了巨大的震驚、難以置信,還有一絲被這巨大沖擊撞得暈頭轉向的茫然。她下意識地低頭看著跪在自己腳下、哭得撕心裂肺的栓柱媳婦,又看看她手中緊緊攥著的、那個散發著怪異藥味的粗布小囊。這東西……真……真這么靈驗?真把栓柱家那眼看要斷氣的娃子……救回來了?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命運巨浪砸中的眩暈感,讓華母眼前陣陣發黑。她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秦凡靠在冰冷的墻上,聽著栓柱媳婦那語無倫次卻信息量巨大的哭訴,緊繃的神經驟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憊感混合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席卷全身。成了!第一步,成了!那加了雄黃、魚腥草和桑白皮的混合粉末,其強烈的刺激氣味(尤其是雄黃)和一定的藥理作用(雄黃解毒,魚腥草清肺),在心理暗示和可能的微弱藥效共同作用下,竟然真的在栓柱家孩子身上產生了“奇效”!這效果或許有巧合,但此刻,它被栓柱媳婦的親身經歷無限放大,成了鐵一般的事實!
“栓柱家的……你……你快起來……” 華母終于從震驚中找回一絲神智,聲音干澀地想去攙扶。
“不!我不起!” 栓柱媳婦猛地搖頭,哭紅的眼睛里充滿了急切和一種近乎瘋狂的渴望,她死死抓住華母的衣角,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嬸子!求求您!再給我一個!不!兩個!三個!我都要!多少錢?您說!我這就回家拿糧食去!” 她語速飛快,生怕華母反悔。
錢?糧食?
這兩個詞如同冷水潑頭,瞬間澆醒了還沉浸在巨大震驚和茫然中的華母!她猛地想起長子的交代!不是白給!是要換東西的!
巨大的狂喜如同巖漿般猛地沖上華母的心頭!枯槁的臉上瞬間涌上不正常的潮紅!她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墻角那堆還散發著藥味的粉末,又看看地上剩下的幾個粗布小囊。這些東西……這些臭烘烘的草根石頭粉……真的能換糧食了?!
“栓……栓柱家的……” 華母的聲音抖得厲害,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生澀的試探,“這……這香囊……是……是古方……配起來……不容易……得……得費不少……好藥材……” 她艱難地組織著語言,學著秦凡教她的“價值感”。
“我知道!我知道!” 栓柱媳婦不等她說完,立刻從懷里一陣摸索,掏出幾枚還帶著體溫的、邊緣磨損嚴重的銅錢,不由分說地塞進華母顫抖的手里!“嬸子!您看!三文!夠不夠?我……我家里還有!先給您三文!您再給我一個!不!兩個!我這就回去拿糧!” 她生怕華母嫌少,急得又要磕頭。
三枚冰冷的、沉甸甸的銅錢,靜靜地躺在華母粗糙皸裂的掌心。
那微涼的觸感,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華母的全身!她枯槁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眼睛死死盯著掌心那三枚小小的、黃澄澄的孔方兄!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摸到過現錢了?家里的鹽巴、針線,都是用雞蛋或一點點糧食去換,何曾有過現錢?!
這不是野菜,不是施舍的粟米!這是錢!是實實在在、能換來任何東西的錢!是用她親手挖的“豬草”、用兒子那“道士畫符”的石頭粉、用她笨拙縫制的粗布小包換來的錢!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猛地沖上華母的眼眶,酸澀無比。她枯瘦的手指猛地收緊,將那三枚銅錢死死攥在手心,粗糙的銅錢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但這疼痛卻帶來一種近乎虛幻的、巨大的踏實感!
“夠……夠了……” 華母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和一種如夢初醒般的哽咽,她彎下腰,從地上撿起兩個避瘟囊,塞進栓柱媳婦手里,“拿著……快……快回去……看著孩子……”
栓柱媳婦如獲至寶,緊緊攥住那兩個小布囊,又對著華母千恩萬謝,才跌跌撞撞地沖出門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土路盡頭。
茅屋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灶膛里的灰燼早已冷卻。墻角那半袋粟米依舊無聲地立著。空氣中,混合藥味似乎更加濃郁了。
華母佝僂著背,站在屋子中央,枯槁的手緊緊攥著那三枚銅錢,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她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著。沒有哭聲,只有壓抑的、沉重的喘息。
小華佗蜷在草席上,純凈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看著母親佝僂的背影,看著她那只緊緊攥著的拳頭。小小的臉上充滿了巨大的茫然。他不明白娘為什么發抖,不明白那三個小小的、圓圓的東西是什么,更不明白為什么栓柱嬸嬸會為了那幾個臭臭的布包又哭又跪又給東西。
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墻上,看著母親那劇烈顫抖、卻死死攥著三文錢的背影。后腦的鈍痛依舊,胃里的饑餓感依舊,身體的冰冷感依舊。但此刻,一種難以言喻的、沉甸甸的暖流,混雜著巨大的酸楚和一種近乎悲壯的希望,猛地沖垮了所有的痛苦和冰冷。
那三枚小小的銅錢,如同三顆滾燙的火種,落進了這貧瘠冰冷的茅屋,也落進了這風雨飄搖的亂世開端。它們微不足道,卻足以點燃最卑微的生存之火。
薪火微茫,終見銅光。
## 第十四章 柴門客
三枚銅錢的微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漣漪尚未散盡,茅屋外再次響起了腳步聲。這一次,腳步聲雜亂而遲疑,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試探,停在門外不遠處的籬笆邊,并未直接上前拍門。
“華家嫂子……在家嗎?” 一個略顯蒼老、帶著濃重鄉音的男人聲音響起,聲音壓得很低,似乎怕驚擾了什么。
華母剛從三文錢的巨大沖擊中緩過神,枯槁的臉上淚痕未干,聞聲又是一驚,下意識地將攥著銅錢的手藏到身后,警惕地看向門外。是村東頭的李老漢?他家里……好像也有人咳嗽不止。
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墻上,后腦的鈍痛因持續的緊張而加劇,如同無數細針攢刺。他強忍著眩暈和胃里翻涌的惡心感,用眼神示意母親穩住。
華母深吸一口氣,抹了把臉,努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些:“在……在呢……李老哥……有事?”
門外的李老漢似乎躊躇了一下,才隔著破舊的籬笆,期期艾艾地開口:“那個……栓柱家的寶兒……聽說……昨晚上……兇險得很?是……是用了嫂子給的……那……那‘香藥囊’……才緩過來的?”
消息傳得真快!秦凡心中了然。在這閉塞的鄉野,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迅速發酵,更何況是涉及“救命”這等大事。栓柱媳婦那驚天動地的哭嚎和感恩,此刻成了最好的活廣告。
“是……是有這么回事……” 華母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知是激動還是緊張,“孩子……命大……也是……趕巧了……”
“嫂子!” 李老漢的聲音陡然急切起來,帶著濃重的懇求,“您……您那‘香藥囊’……還有嗎?我……我老婆子……咳了小半個月了……昨兒……昨兒咳得……咳出血絲子了!您……您行行好!勻我一個!我……我用新磨的豆面跟您換!或者……或者您說……要多少糧?”
豆面!比粟米更精細的糧食!李老漢顯然下了血本!
華母的心臟猛地狂跳起來!枯槁的手在背后將那三枚銅錢攥得更緊,掌心硌得生疼。她下意識地看向秦凡,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驚喜和不知所措。賣?還是不賣?賣的話……要豆面……還是要糧?要多少?
秦凡迎著她的目光,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然后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兩個字:“銅錢。”
豆面也好,糧食也罷,都容易引人注目,招來不必要的麻煩。銅錢,體積小,價值相對穩定,才是此時最安全、也最急需的硬通貨。有了錢,才能更隱秘地購買雄黃和其他必需品,才能細水長流。
華母瞬間明白了長子的意思。她定了定神,對著門外,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激動,帶著一種刻意的、因“藥材難得”而生的為難:“李老哥……不是……不是嫂子不幫……那‘香藥囊’……用的……都是外鄉尋摸來的……稀罕藥材……配起來……著實……不容易……”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分享秘密般的鄭重:“栓柱家的……是……是給了……三文錢……”
“三文?!” 籬笆外的李老漢似乎倒吸了一口涼氣,聲音里充滿了震驚和猶豫。三文錢!對莊戶人家來說,這不是小數目!能買不少鹽巴針線了!
短暫的沉默。死寂的空氣里,似乎能聽到李老漢粗重的、天人交戰的喘息聲。
“……成!” 最終,一個帶著巨大肉痛和決絕的聲音響起,“三文就三文!嫂子您等等!我……我這就回家拿去!” 腳步聲匆匆遠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急切。
華母的身體晃了晃,靠著冰冷的泥墻才站穩。枯槁的臉上血色上涌,又迅速褪去。又……又是三文錢?!就為了那個……那個縫得歪歪扭扭、塞滿臭草根石頭粉的布包?
她猛地轉身,看向墻角那堆散發著刺鼻氣味的混合粉末。那堆原本在她眼里一文不值的“豬草”和“道士玩意兒”,此刻仿佛變成了金燦燦的銅山!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被命運洪流裹挾的暈眩感再次襲來。
沒等她緩過神,籬笆外又響起了腳步聲,不止一個!這一次,是幾個婦人壓得極低的、帶著焦慮和渴望的議論聲。
“李老漢真給了三文?”
“栓柱家的寶兒真好了?”
“我家那口子咳得夜夜睡不著……”
“華家嫂子!還有那香藥囊嗎?我……我也想要一個!”
小小的籬笆院外,如同被投下石子的池塘,漣漪迅速擴散。恐懼和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平日里的矜持和疑慮。那些被疾病折磨、或擔心家人染病的莊戶,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魚,小心翼翼地聚攏過來。他們不敢大聲喧嘩,更不敢拍門,只是隔著那破舊的籬笆,用充滿期盼和懇求的目光,無聲地包圍了這座低矮的茅屋。
柴門雖破,卻成了此刻莊子里最炙手可熱的“門戶”。
華母站在門內,聽著外面壓抑的議論和懇求,看著籬笆縫隙間晃動的人影,枯槁的身體微微發抖。她下意識地再次看向墻角那堆粉末——剩下的不多了!雄黃粉更是所剩無幾!老叔公說過,那東西在縣城雜貨鋪也貴得很!
“娘……” 秦凡嘶啞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種強撐的冷靜,“剩下的……藥粉……只夠……再做……三個囊……”
三個!外面圍著的,何止三人!
巨大的機遇伴隨著巨大的壓力和抉擇。華母的心瞬間揪緊了!給誰?不給誰?都是鄉里鄉親,厚此薄彼,立刻就會引來怨恨!
“跟……跟外面說……” 秦凡的聲音壓得極低,語速因虛弱而緩慢,卻異常清晰,“藥……難配……今日……只有……三個……價……不變……三文……一個……先到……先得……明日……若有……再……再說……”
饑餓營銷!在這個時代,是無奈之下的最優解。用“難得”和“限量”制造緊迫感,避免哄搶,也暫時化解厚此薄彼的危機。
華母深吸一口氣,努力挺直佝僂的背,走到門邊,拉開一條縫隙。她沒有完全打開門,只露出半張枯槁而帶著前所未有“威嚴”的臉。
“各位……街坊……” 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讓籬笆外的議論聲瞬間安靜下來,“老婆子……多謝……大家抬舉……那‘避瘟囊’……” 她第一次清晰地說出了秦凡定下的名字,“用的……是祖傳……古方……藥材……著實……難尋……”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籬笆外一張張緊張期盼的臉:“今日……趕巧……還剩……最后……三個……” 她特意加重了“最后”和“三個”的語氣,“還是……老規矩……三文……一個……哪位……要?”
“我要!”
“給我一個!”
“華家嫂子!我先來的!”
“我出四文!”
短暫的死寂后,籬笆外瞬間炸開了鍋!壓抑的懇求變成了急切的爭搶!三文錢的肉痛瞬間被“最后三個”的緊迫感沖垮!幾個婦人甚至推搡起來,爭著要把銅錢塞進華母手里!
華母枯瘦的手,被幾枚還帶著體溫、甚至帶著汗水的銅錢同時塞滿!她強忍著心中的驚濤駭浪,努力維持著表面的鎮定,接過最前面兩人遞來的銅錢,又將兩個避瘟囊塞給她們,然后迅速關上那條門縫,只留下一句:“最后一個……給……李老哥留的……他……先定的……”
門外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拿到香囊的婦人如獲至寶的喘息和沒搶到的失落嘆息。
華母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劇烈地喘息著。枯槁的手攤開,掌心躺著六枚嶄新的、還帶著別人體溫的銅錢!加上栓柱媳婦的三文,一共九文!沉甸甸的,幾乎要灼傷她的掌心!
她緩緩轉過身,目光越過靠在墻邊、臉色蒼白卻眼神銳利的長子,落在墻角那堆已經見底的混合藥粉上。最后一點粉末,被小心地填入了為李老漢預留的那個粗布小囊。
小華佗蜷在草席上,純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母親手中那幾枚閃閃發光的銅錢,又看看墻角那堆所剩無幾的“臭粉粉”。小小的腦袋里,巨大的困惑如同濃霧彌漫。為什么這些圓圓的、小小的東西,能讓剛才籬笆外那些平時不怎么說話的嬸嬸婆婆們,又爭又搶?為什么那些臭臭的布包,能換來這些圓圓的東西?這些東西……又有什么用呢?
秦凡緩緩合上眼,后腦的劇痛和身體的虛弱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九文錢,如同一小把滾燙的火炭,落進了這個冰冷貧瘠的茅屋。它們帶來了希望,也帶來了更沉重的負擔——原料的匱乏、村民的期待、可能的覬覦,還有……族老那雙怨毒的眼睛,恐怕也已被驚動。
柴門之外,人心如沸。柴門之內,危機暗藏。這微弱的銅光,照亮前路,亦照見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