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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枚冰冷的銅錢,被華母用一塊洗得發白的粗布層層包裹,塞進炕席下最深的縫隙里??蓍碌氖种该恳淮斡|碰那硬實的凸起,都帶來一陣觸電般的悸動和深切的惶恐。九文錢!這幾乎是往年全家小半年的現錢收入!它們沉甸甸地壓在炕席下,也沉甸甸地壓在華母的心上。每一次門外風吹草動,都讓她心驚肉跳,疑心是族老帶著人闖進來。

小華佗的病一日好似一日。呼吸間那惱人的哮鳴已幾不可聞,蒼白的小臉上也終于有了屬于孩童的淡淡血色。他不再整日昏睡,常常安靜地坐在草席上,純凈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屋內的一切,尤其是墻角那堆已經空了的石臼,還有母親藏在炕席下的“寶貝”。那晚籬笆外人影晃動、低聲爭搶的畫面,如同模糊而巨大的影子,投映在他小小的心湖里,留下深深的困惑。

秦凡靠著冰冷的泥墻,后腦的鈍痛如同跗骨之蛆,雖不再劇烈撕扯,卻持續消耗著他的精力。眩暈感稍退,他終于能扶著墻,極其緩慢地挪動幾步。每一次邁步,都伴隨著關節的酸澀和肌肉的無力感,如同生銹的機器重新啟動。身體的恢復緩慢得令人心焦,但至少,不再是完全任人宰割的狀態。

饑餓感如同永不饜足的野獸,時刻啃噬著他。那點野菜湯和稀粥,只能勉強維持生命的最低需求。他需要蛋白質,需要更實在的營養來加速傷口的愈合和體力的恢復。雞蛋?是奢望。肉?更是遙不可及。

他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堆雄黃、魚腥草根和桑白皮混合后留下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藥渣上。一個念頭悄然浮現。

“娘……” 他嘶啞地開口,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一種深思熟慮后的沉穩,“剩下的……藥渣……別扔……”

正在灶臺邊攪拌野菜糊糊的華母聞聲回頭,枯槁的臉上帶著詢問。藥渣?那臭烘烘的東西還有什么用?

“用……粗布……包一小包……” 秦凡比劃著,“傍晚……塞進……屋后……那個……老鼠洞……” 他記得茅屋后墻根有個不小的鼠洞,夜里常能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

“老鼠洞?” 華母更困惑了,眉頭緊緊皺起。

“雄黃……蛇蟲鼠蟻……都怕……” 秦凡解釋道,聲音很輕,“那洞里……有耗子……藥渣的氣味……能……熏走它們……” 他頓了頓,補充道,“也……省得……它們……偷吃……糧食……”

驅鼠!保護糧食!這個理由瞬間擊中了華母內心最深的痛點!那半袋粟米是命根子!她立刻不再猶豫,手腳麻利地用一小塊破布包了一小撮氣味最濃烈的藥渣,依言塞進了屋后那個黑黢黢的鼠洞里。

秦凡看著母親的動作,沒有再多說。他真正的目標,并非老鼠。雄黃強烈的刺激性氣味,對蛇類有著天然的驅避作用。在這潮濕的初春,冬眠蘇醒的蛇類開始活動,尤其在屋后墻根這種陰暗角落。他必須杜絕任何潛在的危險。

夜幕降臨,初春的寒意重新籠罩大地。茅屋里只點著一小截昏暗的油燈芯,光線搖曳不定,在墻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陰影。

小華佗已經睡熟,平穩的呼吸聲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秦凡半靠在墻邊假寐,耳朵卻捕捉著屋外任何一絲不尋常的聲響。身體的疲憊和虛弱如同沉重的棉被,但他強迫自己保持著一線清醒。九文錢帶來的短暫“繁榮”如同虛火,他嗅到了空氣中彌漫的、更深沉的危險氣息。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秦凡的意識即將被疲憊徹底拖入黑暗時——

一陣極其輕微、如同枯葉摩擦地面的窸窣聲,貼著屋后的墻根響起!

不是老鼠!老鼠的動靜更細碎、更雜亂。這聲音帶著一種緩慢的、粘膩的滑行感,時斷時續,如同冰冷的繩索拖過粗糙的地面。

秦凡的神經瞬間繃緊!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他猛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穿透昏暗,死死盯住那面與屋后鼠洞相連的泥墻!后腦的傷疤傳來一陣清晰的悸動,與前世車禍瀕死時的幻痛詭異地重疊!

來了!

那滑行的聲音在靠近鼠洞的位置停頓了片刻。緊接著,一陣極其壓抑的、如同皮革摩擦的細微嘶嘶聲響起!帶著一種被驚擾后的焦躁和……退縮!

聲音持續了很短的時間,便再次響起,這一次,是迅速遠去的滑行聲,很快消失在屋后的草叢深處。

屋內重新陷入死寂。

秦凡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緩緩松弛下來,冷汗已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成了!那包雄黃藥渣,成功驅離了一條在夜間游弋、試圖尋找溫暖或獵物的蛇!

黑暗中,他無聲地攥緊了拳頭。這看似微不足道的勝利,卻是在這危機四伏的環境里,用超越時代的知識為自己和家人爭取到的一小塊安全區域。

然而,屋外的威脅暫時解除,屋內的危機卻悄然逼近。

第二天清晨,天剛蒙蒙亮。華母正蹲在灶臺邊,小心地用那珍貴的銅錢換來的幾粒粗鹽,攪拌著陶罐里翻滾的野菜粟米粥。小華佗也醒了,坐在草席上,小口喝著母親喂來的溫水。

就在這時,一陣沉穩而刻意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停在了籬笆院外。

不同于前幾日那些鄉鄰的急切或試探,這腳步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和緩慢的節奏。

華母攪拌粥的手猛地一僵,枯槁的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她像被凍住一般,僵在原地,驚恐的目光死死釘在門口的方向。

秦凡的心也猛地一沉。他掙扎著坐直身體,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地看向那扇破舊的木門。來了!最不想面對的人,終究還是來了!

沒有敲門,沒有詢問。

吱呀——

破舊的木門被一只枯瘦而有力的手,從外面緩緩推開。

門口的光線被一個佝僂的身影擋住。正是族老!他穿著那身略體面的深色麻布袍子,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渾濁的老眼如同冰冷的鷹隼,緩緩掃過昏暗的茅屋內部。目光在華母煞白的臉上停留片刻,又掃過靠在墻邊、臉色蒼白的秦凡,最后落在草席上懵懂睜眼的小華佗身上。

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穿著麻衣、面無表情的壯年漢子,是族里的后生,如同沉默的雕像。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灶臺上米粥翻滾的微弱咕嘟聲。

族老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華母身上,嘴角緩緩扯出一個極其刻板、沒有絲毫溫度的弧度,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如同磨盤碾壓碎石般的威嚴和寒意:

“華家媳婦……聽說……你們家……得了些……好本事?”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墻角那個空空如也、還殘留著濃烈藥味的石臼,以及地上散落的幾縷粗麻線頭。

華母枯槁的身體篩糠般抖起來,嘴唇哆嗦著,喉嚨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一個字也發不出。巨大的恐懼讓她幾乎窒息,只能死死攥著手里那個豁了口的粗陶碗,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族老……” 秦凡嘶啞的聲音打破了死寂。他艱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牽扯得傷口一陣劇痛,聲音里帶著刻意的虛弱和一種不卑不亢的平靜,“不知……您老……指的……是什么本事?”

族老的目光終于從華母身上移開,緩緩轉向秦凡。那雙渾濁的老眼里,審視的意味更濃,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他盯著秦凡蒼白染血的臉,尤其是額角那塊刺目的破布,嘴角那抹刻板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許。

“哦?大郎醒了?” 族老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反而帶著一種長輩關懷般的虛偽溫和,“頭上的傷……可好些了?前些日子……莊里人心惶惶……鬧了些誤會……讓你受驚了?!?他輕描淡寫地將那晚的棍棒圍毆和“燒死邪物”的嘶吼,歸結為一場“誤會”。

秦凡心中冷笑,面上卻依舊平靜:“托……托祖宗庇佑……撿回……一條命……” 他刻意強調了“祖宗”二字。

“祖宗庇佑?” 族老渾濁的老眼微微瞇起,精光一閃即逝,“那自然是好的。只是……老夫今日來,是想問問……”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探究,“你們這‘祖宗庇佑’的本事……可是從……外祖留下的……那幾片爛竹簡上……得來的?”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死死鎖住秦凡的眼睛,不放過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

爛竹簡!他竟然直接點破了華母情急之下編造的謊言!而且用的是“爛竹簡”這種輕蔑的稱呼!

華母的身體猛地一顫,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消失了,眼中充滿了極度的恐懼和絕望。完了!謊言被戳穿了!

巨大的壓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秦凡!后腦的劇痛和眩暈感瘋狂沖擊著他的意識壁壘。他強忍著,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幾乎要破膛而出!族老顯然已經暗中調查過!甚至可能從老叔公那里旁敲側擊過!他知道了那套說辭的漏洞!

怎么辦?否認?對方顯然有備而來!承認?那虛無的“竹簡”根本經不起推敲!

電光火石間,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帶著幾分自毀傾向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閃電,猛地照亮了秦凡混亂的思緒!

不能躲!只能迎上去!用更離奇、更無法證偽的“事實”,堵住這悠悠之口!

秦凡緩緩抬起頭,迎向族老那雙如同鷹隼般審視的眼睛。他的臉上,非但沒有被戳破謊言的慌亂,反而浮現出一種極其復雜、混雜著巨大痛苦、迷茫和一種近乎虔誠篤定的神情!仿佛在回憶某種深入骨髓、卻又難以言說的經歷。

“竹簡……” 秦凡的聲音變得異常飄忽,帶著一種夢囈般的虛幻感,他的目光越過族老的頭頂,投向門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在凝視著某個遙遠的、不可知的存在,“是……也不是……”

這個模棱兩可的回答,讓族老枯瘦的眉頭猛地蹙起,眼中閃過一絲不耐和更深的探究。

“那晚……車撞……” 秦凡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刻骨銘心的痛苦顫音,他的手下意識地抬起,撫摸著后腦那個高高隆起、邊緣猙獰的傷疤!動作極其自然,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烙印感!

“我……好像……死了……” 他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像驚雷般炸響在死寂的茅屋里!“眼前……一片黑……什么都……看不見……聽不見……”

華母驚恐地捂住了嘴,小華佗純凈的眼睛里也充滿了巨大的恐懼。

族老渾濁的老眼猛地睜大,死死盯著秦凡撫摸傷疤的手,以及他臉上那份絕非作偽的痛苦迷茫!

“后來……好像……掉進了……很深……很深的水里……冷……刺骨的冷……” 秦凡的聲音斷斷續續,描述著瀕死的冰冷和黑暗,“再后來……好像……看到了一點光……模模糊糊……像……像很多……很多……會發光的……竹片子……漂在……水里……”

“發光的竹片子?!” 族老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無法掩飾的驚疑!

“嗯……” 秦凡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眼神依舊迷離,仿佛沉浸在無法醒來的噩夢里,“上面的……畫……很怪……像……像河……像豆莢……像……纏在一起的藤蔓……亮閃閃的……晃眼……” 他描述的,正是昨日對小華佗所說的那些“奇怪圖畫”,但此刻,賦予了它們“發光”和“水中漂浮”的詭異色彩!

“我想……游過去……看個清楚……” 秦凡的聲音帶著巨大的掙扎和痛苦,“可……水里……有東西……拉我的腳……很沉……很沉……后來……好像……聽到了……娘的哭聲……還有……元化……元化在哭……”

他的目光緩緩聚焦,重新落回族老臉上,那份巨大的痛苦和迷茫如同實質般傾瀉而出,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脆弱和不解:“再后來……就……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睜眼……就……就回來了……”

他頓了頓,撫摸著后腦傷疤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在確認它的真實存在,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撕裂的困惑和篤定:“我……我不知道……那……那是不是……外祖的竹簡……還是……別的什么……但……那些畫……就……就刻在我……腦子里了……忘……忘不掉了……”

死而復生!黃泉異象!發光的奇異竹簡!刻入骨髓的記憶!

這一連串離奇詭異、卻又與秦凡頭上那致命傷疤完美契合的描述,如同最猛烈的風暴,瞬間席卷了茅屋內的所有人!

華母徹底呆住了,枯槁的臉上只剩下巨大的震驚和茫然。小華佗純凈的眼睛里充滿了難以理解的恐懼,小小的身體瑟瑟發抖。

就連族老身后那兩個如同鐵塔般沉默的漢子,臉上也第一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驚駭和一絲……本能的敬畏!看向秦凡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個從陰間爬回來的、帶著不可知秘密的怪物!

族老枯瘦的身體僵立在門口,渾濁的老眼死死地盯著秦凡撫摸傷疤的手,又死死盯著他那雙布滿血絲、充滿了巨大痛苦和真實困惑的眼睛。那張刻板威嚴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裂痕!震驚、狐疑、難以置信、還有一絲深藏的、對未知死亡的原始恐懼,在他渾濁的眼底劇烈翻騰!

他原本準備好的一切逼問、一切以宗族規矩施壓的說辭,在這駭人聽聞的“死而復生”、“黃泉異象”面前,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如何質詢一個“死”過一次的人?如何否認他腦中那些被“刻”下的、來自“幽冥”的圖畫?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灶膛里柴草燃燒殆盡的細微噼啪聲,和眾人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族老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著袍袖的邊緣,指節微微發白。他死死地盯著秦凡,仿佛要穿透那具虛弱的軀殼,看清他靈魂深處隱藏的秘密。許久,許久。

終于,他極其緩慢地、幾不可察地后退了半步。那深色麻布袍子帶起的微風,似乎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原來……如此……” 族老的聲音干澀異常,仿佛砂紙摩擦著喉嚨。他臉上的刻板線條似乎松動了一些,但眼神深處那抹陰鷙和忌憚卻更加濃重。他不再看華母,目光復雜地再次掃過秦凡頭上那猙獰的傷疤,最終落在地上那個空空的石臼上。

“既是……祖宗顯靈……黃泉……賜下的本事……” 族老的語氣變得極其古怪,帶著一種強行壓抑的、不得不承認的意味,“那……就好自為之吧……”

他沒有再提“邪祟”,沒有提“香藥囊”,沒有提那九文錢。留下這句含義不明、帶著巨大威懾和一絲無奈妥協的話語,族老深深地、又極其復雜地看了秦凡最后一眼,仿佛要將這個從鬼門關爬回來的“怪胎”徹底烙印在心底。然后,他猛地轉身,帶著那兩個同樣心神不寧的漢子,腳步比來時更加沉重,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籬笆院外,仿佛逃離一個不祥之地。

沉重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茅屋內,死寂重新降臨。

華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雙腿一軟,癱坐在冰冷的地上,手中的粗陶碗哐當一聲掉落在地,滾燙的野菜粥潑灑開來,濺了她一身。她卻渾然不覺,只是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枯槁的臉上淚水無聲地洶涌而下,混雜著后怕、震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虛脫。

小華佗嚇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撲進母親懷里。

秦凡靠在冰冷的泥墻上,渾身已被冷汗浸透。后腦的傷口傳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剛才那番驚心動魄的“表演”幾乎耗盡了他殘存的所有心力。他閉上眼,劇烈地喘息著,胸口如同風箱般起伏。

賭贏了。用更離奇、更無法證偽、也更危險的“真相”,暫時逼退了眼前的危機。但族老那最后一眼里的忌憚和陰鷙,如同毒蛇的信子,深深烙印在他的意識里。

這謊言如同飲鴆止渴,暫時緩解了燃眉之急,卻也埋下了更深的禍根。黃泉異象,刻骨記憶……這柄雙刃劍,懸在了他自己的頭頂,也懸在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門之上。

薪火未熄,卻已引燃了更幽暗的深淵之火。


更新時間:2025-06-04 15:3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