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街市喧囂,塵土與汗味混合著各種貨物特有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譙縣城門附近這處略顯僻靜的角落。華母枯槁的身影畏縮在墻角,面前粗布上那幾十根深褐色、散發著濃郁辛香的短艾條,如同她此刻的心情,被濃重的羞恥和不安緊緊包裹。她枯瘦的手指死死揪著衣角,頭埋得極低,幾乎要縮進肩膀里,不敢看任何一個路過的行人。這“艾條”……真有人要嗎?怕不是要被人當瘋子看……
就在這時,一道極其銳利、帶著巨大煩躁和病氣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猛地釘在了她面前那堆不起眼的艾條上!
華母只覺得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竄上來,下意識地抬頭。只見街對面,一輛半舊的青篷馬車旁,一個穿著細麻深衣的年輕公子正被車夫攙扶著下車。那公子面色是駭人的蒼白,兩頰卻透著不正常的潮紅,細長的眼睛里布滿血絲,眼神銳利得如同刀子,此刻正死死盯著她面前的艾條!他用手帕緊緊捂著嘴,身體因劇烈的咳嗽而微微佝僂著,每一次壓抑的悶咳都讓他的眉頭鎖得更緊,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
恐懼瞬間攫住了華母!這公子一看就不是普通人!那眼神里的戾氣和煩躁,比族老更甚!她嚇得魂飛魄散,枯槁的身體猛地一縮,幾乎想立刻卷起粗布逃跑!惹不起!這種人絕對惹不起!
“那……那是什么東西?” 年輕公子嘶啞的聲音響起,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巨大的不耐煩,穿透了街市的嘈雜,直指華母。他一邊問,一邊又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蒼白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細密的冷汗布滿了額頭。
車夫連忙替他拍背順氣,也是一臉惶恐。
華母渾身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恐懼讓她腦中一片空白,長子交代的那些“驅蟲避穢”的說辭,早被拋到了九霄云外。
“問你話呢!啞巴了?!” 年輕公子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喘息著,聲音因痛苦和煩躁而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他細長眼睛里那點僅存的耐心似乎已被咳嗽耗盡,只剩下熊熊燃燒的戾火。他煩躁地揮了一下手,動作間,深衣的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內側那片密集的、如同被無數細小蚊蟲叮咬過的紅疹!紅疹的邊緣有些模糊,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刺目和詭異!
“公……公子息怒!” 車夫嚇得臉色發白,連忙對著華母厲聲喝道,“我家公子問你話!那堆草棍棍是什么?!快回話!”
華母被這一聲厲喝驚得一個激靈,枯槁的臉上血色盡褪,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她下意識地看向自己面前那堆深褐色的艾條,又看看對面那年輕公子手腕上那片刺目的紅疹和那雙充滿戾氣的眼睛……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帶著孤注一擲的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從心底最深處冒了出來!
“艾……艾條!” 華母的聲音嘶啞干澀,因極度的恐懼而破了音,卻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尖銳,“是……是華氏艾條!能……能驅蟲避穢!熏……熏屋子!也……也能……熏……熏……”
她的話卡在喉嚨里,眼睛死死盯著年輕公子手腕上那片紅疹,仿佛被什么東西魘住了。長子在莊里時,曾指著元化身上被蚊蟲叮咬的小紅包說過,艾草煙熏能止癢驅蟲……這公子手腕上的……看著比蚊蟲咬的厲害多了!像……像莊里人說的“風疙瘩”(蕁麻疹)?但似乎又不太一樣……
就在華母因恐懼和巨大的壓力而思緒混亂、幾乎要窒息時,一個嘶啞、虛弱,卻異常清晰沉穩的聲音,如同定海神針般,在她身后響起:
“回公子的話……”
華母猛地回頭!只見秦凡不知何時,竟扶著茅草屋那低矮、粗糙的門框,艱難地站在了門口!他臉色蒼白如紙,頭上纏著的破布被暗紅的血漬浸透了大半,身體因虛弱而微微晃動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但他的背脊卻挺得筆直,布滿血絲的眼睛銳利如鷹,越過狹窄的街道,精準地迎上了那年輕公子充滿戾氣和審視的目光!
“此乃……艾草、蒼術、菖蒲根……所制……艾條……” 秦凡的聲音嘶啞低沉,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力氣擠出,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年輕公子耳中。他無視對方眼中瞬間升騰的暴戾和不耐,也無視自己后腦傷口傳來的陣陣劇痛和眩暈,目光如同手術刀般,飛快地掃過年輕公子蒼白泛紅的臉、布滿血絲的眼、劇烈咳嗽后急促起伏的胸膛,最后,定格在他手腕內側那片密集的紅疹上!
“煙熏此物……其氣辛烈……能……能通竅……驅蟲虱……避穢濁……亦可……” 秦凡的聲音微微一頓,帶著一種近乎篤定的判斷,清晰地吐出兩個字,“止癢。”
“止癢?!” 年輕公子猛地一怔!布滿血絲的眼睛瞬間睜大!手腕內側那片如同被無數螞蟻啃噬、日夜不休的奇癢,是他這場突如其來怪病中最難以忍受的痛苦!這癢鉆心刻骨,讓他夜不能寐,煩躁欲狂!此刻竟被一個頭上纏著血布、看起來半死不活的鄉下少年,隔著一條街,一眼點破?!
巨大的震驚和一絲被窺破隱秘的惱怒,瞬間壓過了咳嗽帶來的痛苦和煩躁!他死死盯著門口那個搖搖欲墜的少年,眼神里的戾氣如同風暴般翻涌:“你……咳咳……你怎知……本公子……咳咳……身上發癢?!”
“觀……氣色……察……其疹……” 秦凡的聲音依舊虛弱,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穩,他艱難地抬起沒有受傷的左手,極其緩慢地指向年輕公子手腕的方向,“疹色……紅……密布……邊緣……欠清……此乃……風熱……或……濕毒……郁于肌表……艾煙……辛溫通散……蒼術……苦溫燥濕……菖蒲……芳香……開竅……三物……合用……煙熏……或可……緩解……一二……”
他說的每一個詞,都帶著這個時代醫者特有的古樸術語(“風熱”、“濕毒”、“郁于肌表”、“辛溫通散”、“苦溫燥濕”、“芳香開竅”),卻又巧妙地避開了需要精準辨證的“病名”,只強調“癥狀”(癢)和可能的“緩解方法”(煙熏)。邏輯清晰,指向明確,卻又留有余地(“或可緩解一二”)。
年輕公子臉上的暴戾和煩躁,第一次被一種巨大的驚疑和審視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秦凡那雙布滿血絲、卻異常沉靜篤定的眼睛,又低頭看看自己手腕上那片日夜折磨他的紅疹。這鄉下少年……說的竟分毫不差!他甚至點出了“風熱濕毒”這種自己延請的城中郎中也提過的字眼!難道……他真懂?
巨大的病痛折磨和求生的本能,瞬間壓倒了上位者的傲慢和疑慮!管他是誰!管他懂多少!只要能止住這該死的癢!哪怕只有片刻!
“拿……咳咳……拿過來!” 年輕公子猛地一指華母面前那堆艾條,聲音因急切而再次嘶啞破音,“快!”
華母如夢初醒,枯槁的手抖得不成樣子,慌忙抓起幾根艾條,跌跌撞撞地穿過街道,幾乎是撲跪著遞到年輕公子面前。
年輕公子一把奪過,也顧不上什么儀態,急不可耐地抽出一根,對著旁邊的車夫吼道:“火!火折子!”
車夫慌忙掏出火折子,吹燃。年輕公子將艾條湊近火苗,深褐色的艾絨瞬間被點燃,冒出一縷縷濃郁、帶著強烈辛香和淡淡苦澀的青色煙霧!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將那燃著的艾條湊近自己瘙癢難耐的手腕!
嗤——
艾條燃燒的微響中,一股溫熱而強烈的、帶著艾草特有辛香和蒼術、菖蒲混合氣息的濃煙,瞬間將他的手腕籠罩!
“呃……” 年輕公子發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巨大期待和一絲忐忑的悶哼。
一秒……兩秒……
就在華母的心提到嗓子眼,秦凡也因強撐精神而眼前陣陣發黑時——
年輕公子緊鎖的眉頭,極其細微地……舒展了一瞬!那布滿血絲、充滿戾氣的眼睛里,爆發出一種難以置信的、巨大的驚喜光芒!
“癢……癢好像……輕了點?!” 他猛地抬頭,看向門口那個搖搖欲墜、臉色慘白的少年,聲音里充滿了巨大的震撼和一種近乎狂熱的急切,“這……這艾條……還有多少?!本公子……全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