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剛蒙蒙亮,東方的魚肚白還沒徹底趕走夜的深沉,王家院子里便響起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楊老太跟上了弦的陀螺似的,早就穿戴整齊,精神矍鑠地站在院子中央,指揮著還沒睡醒、瞇瞪著眼的王鐵柱。
“老頭子,磨蹭啥呢?日上三竿黃花菜都涼了!趕緊的,把那幾十斤紅薯給我搬上板車,仔細著點,別給磕了碰了,這可都是咱未來的‘大團結’!”
楊老太雙手叉腰,哪里像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倒像是要去干一番大事業的女將軍。
王鐵柱揉著惺忪的睡眼,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嘟囔道:“老婆子,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昨兒個搗鼓那破板車,今兒個又要折騰這些紅薯……咱家地里紅薯多的是,犯得著大老遠拉到鎮上去?”
他心里一百個不樂意,好端端的清靜日子不過,非要瞎折騰。
楊老太眼睛一瞪,柳眉倒豎:“你懂個屁!地里的紅薯能跟鎮上賣的紅薯一個價錢?你那是‘井里的蛤蟆,不知天高地厚’!少廢話,趕緊搬,誤了時辰,我饒不了你!”
王鐵柱被楊老太一陣搶白,脖子一縮,不敢再多嘴。
他這輩子就是個“耙耳朵”,老婆子說一不二,他哪敢有半個“不”字。
只能認命地扛起一袋紅薯,晃晃悠悠地往那輛楊老太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淘換來的舊板車上裝。那板車吱吱呀呀,仿佛隨時都會散架,看得王鐵柱心里直犯嘀咕。
除了紅薯,楊老太還準備了小半車的煤炭,用破麻袋裝著。
王鐵柱不敢多問,老婆子讓干啥就干啥,心里卻琢磨著:這又是紅薯又是煤炭,難不成老婆子要在鎮上開火做飯?
一切收拾停當,楊老太又檢查了一遍,這才滿意地點點頭:“行了,出發!老頭子,你前頭拉車,我后頭推著點,咱們爭取晌午頭里就到鎮上!”
幾十斤紅薯加上煤炭,分量可不輕。
王鐵柱憋紅了臉,使出吃奶的勁兒拉著板車,楊老太在后面幫著推,時不時還吆喝兩聲給他鼓勁。
兩人就這么哼哧哼哧地,一步一個腳印,朝著鎮上的方向挪動。
到了鎮上,楊老太先指揮王鐵柱把車拉到昨天看好的鐵匠鋪。
鐵匠師傅手腳也麻利,那定制的烤紅薯爐子已經打好了,黑黝黝的,瞧著就結實耐用。
楊老太仔細檢查一番,付了剩下的錢,便讓王鐵柱把爐子小心翼翼地抬上板車固定好。
此時,日頭已經升到了半空中,差不多是中午時分。電影院門口也開始陸陸續續有人走動了。
“快,老頭子,就是這兒!”
楊老太一眼就相中了電影院門口最顯眼的一個位置,不遠不近,既不擋著人走路,又能讓進出的人一眼看到。
她麻利地指揮王鐵柱把板車停穩,然后從車上卸下煤炭,開始往爐子里填。
王鐵柱笨手笨腳地幫著,心里七上八下的:“老婆子,咱……咱這能行嗎?這么多人看著,怪不好意思的……”
“不好意思能當飯吃?”
楊老太白了他一眼,手上的動作卻沒停,
“臉皮薄,吃不著;臉皮厚,吃個夠!你個老實疙瘩,就知道悶頭干活,這做生意啊,就得豁得出去!看我的!”
說著,她點燃了引火的柴禾,不一會兒,爐膛里的煤炭就漸漸燒旺了,一股熱氣升騰起來。
楊老太挑了幾個品相好的大紅薯,麻利地用舊報紙擦了擦表面的泥土,然后一股腦兒丟進了熱乎乎的爐膛里。
她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氣,然后扯開嗓門就吆喝起來,那聲音,比村里大喇叭廣播還響亮:
“哎——烤紅薯嘞!又香又甜的烤紅薯嘞!”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香噴噴、熱乎乎的烤紅薯,甜到你掉牙,暖到你心窩喲!”
“這位大兄弟,看電影吶?先來個烤紅薯墊墊肚子唄!皮薄肉厚,甜過初戀!”
“那邊的妮兒,臉蛋兒這么俊,不嘗嘗俺老婆子這賽蜜糖的烤紅薯,可虧大了!”
楊老太這吆喝聲,帶著一股子鄉野的豪放和市井的鮮活,還夾雜著幾句讓人忍俊不禁的俏皮話。路過的人們先是被這洪亮的嗓門吸引,再聞到從爐子里飄出的陣陣烤紅薯的香甜氣味,腳下就跟生了根似的,不由自主地圍了過來。
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小年輕,領著個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姑娘,估計是來看電影約會的,被楊老太那句“甜過初戀”給逗樂了,走上前問道:“大娘,您這烤紅薯怎么賣呀?”
楊老太一看生意上門,立馬笑得跟朵花兒似的,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哎喲,小伙子,姑娘,你們可真有眼光!俺這紅薯,個兒大保甜!大的五毛一個,小的三毛!保管你們吃了還想吃!”
“那……給我們來個大的吧。”小年輕掏出錢。
“好嘞!”楊老太手腳麻利地用火鉗從爐子里夾出一個烤得滋滋冒油、香氣撲鼻的大紅薯,用干凈的草紙包好,遞了過去,“小伙子,拿著!小心燙嘴!再來包瓜子花生不?俺自家炒的,五香的,脆生著呢!看電影沒點零嘴,那可就光嘟嘟,沒味兒了!”
那小年輕被她說得心動,果然又要了一小包瓜子。
王鐵柱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沒想到,平日里在家厲害得像只母老虎的老婆子,做起生意來竟然這么能說會道。
他訥訥地站在一旁,楊老太讓他遞個草紙,他就遞個草紙,讓他收錢,他就哆哆嗦嗦地把毛票、分幣揣進楊老太縫在圍裙上的大口袋里。
人是越聚越多,特別是電影快開場前和散場后,那真是里三層外三層。
楊老太一邊手腳不停地從爐子里夾紅薯、包紅薯,一邊嘴巴也不閑著,各種順口溜、歇后語張口就來,逗得顧客們哈哈大笑,掏錢也掏得痛快。
“大娘,您這生意可真好!”
一個剛看完電影的大姐,嘴里嚼著香甜的紅薯,贊嘆道。
楊老太咧嘴一笑:“那可不!咱這叫‘好貨不愁賣,臭貨萬人嫌’!老婆子我賣的可是良心貨!”
忙活了一中午,爐子里的紅薯賣出去了一大半。
送走最后一波客人,楊老太才直起腰,捶了捶有些發酸的后背。
王鐵柱也累得夠嗆,一屁股坐在路邊的馬路牙子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老婆子……咱……咱歇會兒吧,我這老胳膊老腿快散架了……”
王鐵柱有氣無力地說。
楊老太從圍裙口袋里掏出那沉甸甸的錢袋子,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地挑了挑眉:“老頭子,你曉得就剛才那一會兒,咱賺了多少錢嗎?”
王鐵柱看著那鼓鼓囊囊的錢袋,眼睛都直了,先前那滿肚子的抱怨和疲憊,瞬間被一股莫名的興奮取代了。
他伸出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錢袋,聲音都有些發顫:“多……多少?”
楊老太也不數,直接把錢袋子往他懷里一塞:“你自己掂量掂量!比你那幾個‘孝順’兒子一個月給我的都多!”
王鐵柱捧著錢袋子,只覺得入手沉甸甸的,比他扛一袋紅薯還讓他心頭發熱。
他那顆原本因為勞累而抱怨的心,此刻像是被澆了一勺蜜糖,甜滋滋的。
他也不覺得累了,猛地站起身,精神頭比先前足了不少:“老婆子!快!咱……咱再多烤點!等會兒肯定還有人來!”
“急什么!”楊老太瞪了他一眼,嘴角卻帶著笑,
“猴急猴急的,剛才還哭爹喊娘說累呢!歇口氣,喝口水,等晚上電影院人多的時候,才是重頭戲!咱們晚上賣完了,正好去接咱秀蘭放學回家,讓她也高興高興!”
王鐵柱嘿嘿一笑,也不反駁,只是眼神時不時地瞟向那個錢袋子,心里美滋滋的,仿佛已經看到了無數張“大團結”在向他招手。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電影院門口又迎來了一波人潮。
楊老太和王鐵柱繼續奮戰,爐火映紅了他們帶著汗珠的臉龐,空氣中彌漫著烤紅薯醉人的香甜。
等到電影散場,紅薯也賣得差不多了,兩人這才收了攤,推著空了一大半的板車,去夜校接王秀蘭。
回到家,三個兒子和兩個兒媳婦都已經睡下了。老兩口輕手輕腳地進了自己屋,王秀蘭也乖巧地先回房了。
楊老太關上房門,這才從懷里掏出那個沉甸甸的錢袋子,往炕桌上一倒。
嘩啦啦一陣響,各色毛票、角票,還有幾張嶄新的“大團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閃著誘人的光芒。
老兩口坐在炕沿上,頭挨著頭,迫不及待地開始數錢。
“一毛,兩毛……一塊……一塊五……”王鐵柱的手指有些哆嗦,數來數去總出錯。
楊老太一把搶過來:“去去去,‘歪嘴和尚念不出好經’,看我的!”
她手指翻飛,很快就把錢數清楚了。
“你猜猜,一共多少?”
楊老太賣了個關子,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王鐵柱。
王鐵柱咽了口唾沫:“總……總得有五六塊吧?”
在他看來,一天能賺五六塊,那已經是頂天了。
楊老太得意地伸出一根手指頭,然后又加了一根,最后比劃了一個“八”字。
“一十八塊?!”王鐵柱失聲叫了出來,又趕緊捂住嘴,生怕吵醒了隔壁屋的人。
楊老太重重地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比那烤紅薯還甜:“沒錯!整整一十八塊七毛五!老頭子,這還只是第一天!沒想到吧,咱這老婆子老胳膊老腿的,也能賺這么多!”
王鐵柱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搓著手,嘴里喃喃道:“我的乖乖……一十八塊……比那廠里的都差不了多少……”
他突然一拍大腿,滿臉懊悔:“哎呀!老婆子!你說你怎么不早點想到這個做生意的道道兒啊!咱……咱這得少賺了多少個一十八塊啊!”
楊老太看著他那副財迷心竅的樣子,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心里的那份喜悅和成就感,卻是怎么也掩飾不住的。
她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往后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