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妙喜寺的臘八茶會人聲鼎沸。
當陸羽端起茶盞,僅憑沫餑和水味便說穿兩盞幾乎一模一樣的茶湯的秘密。
“左邊取自霅溪上游活水,右邊則是中段清洌伏流。”
皎然微笑,滿座震驚,唯有茶商方老板悄然握緊了袖中的紫砂壺。
風波在午后驟起——陸羽珍愛的點茶器消失了。
“一個幫廚小廝,也配稱茶博士?怕不是運氣好?”
皎然展開一幅《鑒茶圖》,方老板袖間茶香裊裊未散。
“諸位莫急,茶器已隨緣暫借他人之手。”他淡然抬手示意畫卷方向。
人群騷動,方老板面色煞白松開緊攥的手,衣袖暗色洇染猶帶茶意寒涼。
茶器失而復得,陸羽接過卻只細察茶末紋理。
人群喧囂仿佛隔世,他低頭時眼中唯有杯中旋轉的青白沫影。
湖州入冬少雪,卻把濕冷都攢到了臘月初八這一日。寒氣凝滯,如無形的水波浮動在空里,沁入骨縫之間。
妙喜寺今日熱鬧得不像佛門清境,寺門直洞開到山腳,人潮從青石階淌上來,浸著香燭煙氣與市井濁息——商販擔子里新焙出的茶餅鮮潤脆亮,裹著箬葉;方外居士玄袍角沾了水漬;鄰近幾個大寺的和尚,裹著舊色僧袍,袖口磨損出了泛白毛邊,沉默地走在喧嘩人語里;而湖州地面上的文士名流,衣冠楚楚,手中折扇不因冬日停轉,言語機鋒藏了自矜。
一切熱鬧都緣于妙喜寺一年一度的“臘八茶會”,也稱“開茶祈福”。寺內寬闊的禪院早已搭起無數草棚,權充茶寮。數十具紅泥小火爐齊燒著,炭火吐著桔紅的舌,舔舐著爐上提梁鐵銚子的圓肚。水汽帶著松炭的焦香不斷蒸騰,又被早上的冷風斜斜扯走,在院子上空織成一片低低的、混濁的暖云。青石磚上濕漉漉的,落滿炭渣碎屑和踩爛的干葉。
這蒸騰云霧的中心,是主寮下最寬闊的幾張茶臺。臺后一張略顯簡陋的舊木椅坐著個青布短衣的年輕人,身影融在霧氣中,乍看如同角落里的影子。他削瘦得伶仃,脖頸拉得細長,背卻微微佝僂,眼睛專注盯著火候,整個人散發出一種異樣的沉斂。偶爾抬頭,目光掃過沸水涌出的細密氣泡,那神情倒像是在閱讀一卷最深奧的經文。這便是皎然法師此番特意向寺中監院求來,充作自己點茶助手的幫廚雜役陸羽,寺中人呼其“小羽”。周遭沸反盈天,茶客高談闊論,他似乎被隔絕在墻的另一邊。只有爐上水聲的變化,才能叫他眼皮掀動一下。
“好水!這爐用的怕是山澗引來的活泉?”一名文士踱步近前,扇骨點著爐火方向,帶著慣常的指教口吻。
話音未落,一個胖大的身影便插了進來,幾乎占據半張茶臺位置。是湖州茶商頭面的方同泰老板,一身簇新綢緞袍服在冬日里油光水滑,他那只肥白的手,掌心托著一把烏紫發亮的小茶壺,不停摩挲轉玩,對著爐邊的陸羽抬了抬下巴:“哎,小兄弟,給方某取壺水。莫要沸水,眼看要‘蟹目’微張未張之時最妙!”他聲音洪亮,壓過一片嘈雜,“今日皎然法師的茶席,定要精烹細點,尋常之水可用不得。”
陸羽沒應聲,只是微一點頭,身子動得更低。他手腕穩得紋絲不動,從角落里拎出一只未上釉的粗陶小壺,注水入內。手指懸在陶壺口上方片刻,感受著水汽的燙意和變化,驟然伸指在水中極其迅捷地一探,旋即提起——指腹染上一層薄薄的紅,卻絲毫不見抖。他提著這壺剛從臨界點捕捉的水,默默遞向方老板的位置。
方老板臉上橫肉堆起笑,用那保養得宜的手接過壺,贊道:“好眼力手快!倒是個……點火的材料!”他摩挲紫砂壺的手又快了幾分,環視周圍,享受著旁人投來的目光。陸羽已垂下眼簾,回到他的角落,重新沉浸進另一爐水細微的聲響中。
“陸兄弟!”僧人長溪喚他,帶著點急切,“北寮那邊爐炭猛了!水要老!”
陸羽立刻起身,身影無聲滑過人群。只見北寮爐上鐵銚水沸如涌泉。他只拈起一枚冷水浸過的銅箸,不掀銚蓋,貼著銚腹猛地插入沸水中心。“嗤——”一聲銳響,白汽劇烈翻滾,復又收斂為平穩的細涌。周遭盯著他的茶客只覺他動作似慢實疾,帶著種玄奧韻律。陸羽對著長溪微頷首,又返身沒入主寮蒸騰的水霧里。幾個一直冷眼旁觀的文士不易察覺地互使了個眼色。
午時剛過不久,主寮前主賓落定。皎然法師披著樸素整潔的淺黃僧袍,安坐主位,神色平靜如古潭。他身側茶爐已備好,侍立在側的,正是先前那個沉靜得如同影子一般的陸羽。一時間,數道探尋、審視、乃至隱藏著某種不以為然的視線,都如同蛛絲般無聲投注在年輕雜役的身上——仿佛在估量一個木訥的影子能否擔負起主寮茶席的聲名。
陸羽旁若無人。他從一只包裹細密的青布囊中取出器具:一把黑中帶鐵的粗陶銚,口沿粗獷如裂石;數只青瓷素盞疊成一摞,光潔如玉,在冬日冷陽下幽幽泛著溫潤的冷光;一個竹節制成,通體紫黑油亮的茶筅,毫毛細密;最后是那只粗拙木質的茶勺,勺柄不知摩挲了多少回,瑩然如玉——那幾乎是他身體延展出去的一部分。這一套器具與在場眾多紫砂名器相比,簡陋得近乎寒磣,甚至比不上角落里方老板手中那把精致小巧的隨身紫砂壺。它們只是沉默的存在,帶著陸羽自身的溫度,被擺放在茶席一角。
爐火被長溪悄然撥旺。陸羽拿起茶勺,自素絹包裹中輕舀出些許茶末,傾入粗陶缽盂之中。那動作精確、輕巧,如同雕琢一塊薄冰。他提起陶銚,開始沖點茶湯。水流初時迅疾,擊打茶末激起點點泡沫,茶末飛舞。旋即水流轉低緩,手腕動作如描摹一幅無形的畫卷。茶碗里的沫餑迅速浮起堆高,顏色由淺轉深,凝出細密的白乳翻涌不息。整個點茶過程行云流水,幾乎無聲,水氣蒸騰如絲似縷,纏繞著他不動的側影。先前嗡嗡的低語和目光里的雜音,漸漸被一種奇異的專注覆蓋過去。
兩盞看似無異的茶湯被長溪端放于皎然法師茶席中央的小幾之上。茶湯色如初春的新葉,清澈見底,沫餑綿密如雪頂浮浪,各自堆筑成雪峰之形。香氣清雅,幾不可辨分別。
“諸位居士,”皎然聲音清和,拂開午后凝滯的空氣,“茶味深藏,‘異流同歸’。眼前二盞,盞盞俱是同山同種,同天焙制,然水……終究各異。” 他目光示意陸羽,含著無言的信賴。
陸羽一直沉靜的身影這才微微前傾。所有人的目光瞬間緊鎖在他身上。他不看任何人,只把視線投向那兩盞幾乎從色、香、形態都無從分辨的茶湯。他甚至無需啜飲。
指尖輕點左邊一盞盞壁,觸即收回:“此盞水清,冽氣含柔如春溪初解凍,取自上源活泉。”
指尖旋即微移,點在右邊一盞的盞口上方,離水面尚有一寸,懸停片刻,似乎只捕捉那蒸騰氤氳的絲絲水汽:“此盞水勁,巖骨之味隱于清冽之下,乃中段石隙伏流所出。”
席間霎時無聲。針落可聞。只余炭火偶然一聲極輕微的“畢剝”。
皎然唇邊那抹從容的笑意加深了,帶著山風拂過松針的淡然:“善。”
“‘霅溪之水,上下分明矣!’”一個灰衣老文士激動地捻著稀疏的胡須低聲重復了一遍,聲音發顫,像是印證了古老的某個傳說。
“奇哉!”另一個頭戴葛巾的中年人忍不住探身驚嘆,“只看沫餑竟能分清水流曲直?”
“老兄,這豈止是水清?簡直是……”有人接腔,聲音因驚異而卡住,找不出詞。
低低的贊嘆漣漪般在茶席周圍層層蕩開,又摻了絲絲難以言喻的震動。人群之中,方同泰臉上堆疊的笑容僵了一瞬。那只一直愛惜摩挲的昂貴紫砂壺,被他不自覺在闊大的袍袖中攥緊了,拇指用力壓在冰涼的壺蓋上。指節緊繃,袖口內側因用力而繃緊扭結成一個僵硬的褶皺。
“哼!”人群后一個低沉的冷哼突兀地鉆出來,似一顆石子在漣漪中砸出一圈雜波,語氣帶著灼燒的酸氣,“小小雜役,識水如妖?莫不是眼蒙運氣好撞上的?他那點粗鄙家什,也敢登這茶會的臺面?”是王煥,一個來自北方的巨賈,曾自詡對茶道頗有心得,此刻臉上青氣浮動,眼中鋒芒刺骨地盯著陸羽面前的茶器。
周圍附和的聲音隨之而起:“說的也有理!點茶靠眼疾手快,水品又豈是目力所能斷定?” “就是,寺里的幫廚,今日撞了大運罷!”
陸羽仿佛一個字也未入耳。喧嘩聲中他只低垂著頭,凝望著茶臺上剛點好的新茶湯,素白盞中翠綠的茶湯頂著一層細密堅實的乳白沫餑,如同冬日將凝未凝的一眼雪坡。他側臉的線條專注而平和,手指在粗陶茶銚邊沿無意識地蹭過,留下一點幾乎看不見的水漬。
方老板此時擠到了王煥身邊,紫砂壺不知何時已納入寬袖深處,空著手搓了搓肥厚的手掌,聲音熱絡得有些黏糊:“王兄何必較真?一場雅集,和氣……和氣生福嘛!再者說,”他眼神往主寮內間方向一瞟,“法器不沾俗手,茶器自有靈性,或是有緣人借去玩賞也未可知,興許一會兒便回來了……”臉上堆起的笑容更深,卻未及眼底。
王煥臉上青氣稍緩,陰鷙之色未退,對方老板的話既不附和也不反駁。
午后茶香漸被冷風沖淡,人群分散向各寮細品清談。主寮茶臺的熱鬧褪去幾分,留下些茶渣與水漬的殘痕。
陸羽沉默地清理器具。他的手伸向青布包裹處,手指卻突然停在包裹邊緣的褶皺上——那包裹內,向來擺放整齊的那只黑鐵粗陶銚、青瓷茶盞、紫竹茶筅和木質茶勺,此刻竟空無一物!
他再次翻檢包裹,動作依舊克制,但原本沉靜的眸子深處,掠過一絲轉瞬即逝的銳光,如凍河下潛流的寒泉,卻很快又被更深的平靜覆蓋。他默默將包裹仔細卷好,攏在角落,仿佛只是做完了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
“小羽?”長溪端著水盆過來,一眼就看出不對勁,壓低了聲音,臉上帶了急色,“怎么?你那套……”他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包裹位置。
陸羽只搖搖頭,視線抬起投向茶寮外。只見幾個面生仆役打扮的人影腳步匆促地消失在通往寺后雜院的小徑盡頭,背影一閃而沒。他沒有指認,也未說一個字,只朝長溪做了個極輕微的制止眼神,示意他無需動作。
“這……這不偷人眼珠么!”長溪聲音壓抑著怒氣,“我去稟明……”
“不急。”陸羽截斷他,聲音不高,卻在長溪耳邊異常清晰。他的目光轉向主寮深處皎然常坐的蒲團方向,又緩緩收回,落在地上斑駁的水漬上,“稍安。”
雜院深處貯藏茶餅的柴房角落,昏暗陰冷,彌漫著舊竹篾和塵土混雜的沉悶氣味。一只精干的猴樣伙計身形快如鬼魅,閃身進入,從懷中捧出幾件物事,小心翼翼塞進一堆倒伏的破舊竹席下。昏暗光線下,能隱約辨出正是陸羽那幾樣點茶的粗拙家什。
“藏妥了?”一個壓抑著興奮的嗓音緊接著在門縫外響起,透著小人之幸。
“妥了妥了!”里面伙計應著,又仔細撥弄席子掩蓋,“保管神仙也尋不著……”
兩人探頭探腦地張望一番,縮著脖子迅速離開了柴房,腳步聲在空寂的巷道里踢踏遠去。唯柴房深處,破席下,陸羽那點茶的器具靜靜躺在冰冷的塵埃里,幽黑如遺忘的眼。
主寮前,人聲喧嚷如沸粥。不滿與質疑正借著“茶器無端失蹤”的由頭膨脹發酵。
“果然——連家伙事兒都護不住的主兒,配替皎然法師點茶?”王煥的質問聲高了八度,帶著得勝般的嘲諷,“那水品之說,不過是碰巧罷了!一個廚房里沾滿油煙的雜役,識得泉字怎么寫?莫非以為仗些巧舌就能登大雅之堂?”他身邊幾個附庸者也跟著哄笑。
“王兄言之差矣,”方老板擠上前來打圓場,臉上掛著萬年不變的油滑笑容,寬袖不自覺地晃動著,仿佛里面有只小蟲子在飛,“法器嘛,自有通靈性,想那小羽的茶器或許是覺得配不上今日高僧大德,自行遁走歸隱了?哈哈!或是寺中誰人借去賞鑒……唉,這事鬧的!”他嘴上惋惜,眼神卻頻頻飄向人群外圍,那方向正通往被污蔑的主人公——陸羽獨自靜立于稍遠處的廊柱旁,他身旁的長溪急得額角冒汗,抓耳撓腮,而陸羽本人卻只低著頭,視線凝固在廊下一小塊被洇濕的青磚上,似乎那水漬里的冰紋才是最值得深究的學問。
喧嘩聲浪步步迫近,空氣中那點火氣與酸氣混在一處,幾乎要凝成冰針。長溪忍不住要沖上去分辯,卻被陸羽輕輕扯住袖子一角,那力道不大,卻帶著磐石般的定力。陸羽緩緩抬起了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望向主寮深處那個靜坐如山的黃色身影。
就在這喧囂的尖峰似乎要撞碎什么的時候,皎然的聲音平和地響起,不高,卻奇異地切開了所有嘈雜,如一縷清泉流過焦躁的礫石:
“阿彌陀佛。諸君心焦‘器’之所在,執念可曾蒙蔽真味?”他的眼在眾人臉上緩緩掃過,帶著悲憫洞徹。
喧囂為之一滯。人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動作聚焦。只見皎然抬手示意了一下身旁一位垂手侍立的小沙彌。小沙彌立刻轉身,從主寮內室的經龕下小心捧出一個長卷。那紙張略有些泛黃,顯是舊物。
他并未直接展開長卷,而是轉向面色鐵青、如被點燃爆竹的王煥,聲音依舊溫和平靜:“王檀越方才言識水?不妨品評一二?”
王煥一愣,被堵在話頭上,一時語塞:“這……”
又轉向方老板:“方檀越袖中寶器,香韻凝留久,想必也是識茶愛器的高人?”
方老板正悄然松著緊攏的衣袖,聞言猛地一僵,肥白的臉上肌肉幾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那只一直藏在袖內摩挲茶壺的手,下意識地往里縮了縮。那只手在袖內似乎下意識地摸索著什么,又停住,袖角細微起伏。
皎然不再追問,示意展開畫卷。那畫似乎年頭不短,絹本陳舊泛黃,但筆力猶見清剛。畫中一人立于泉邊巨石上,左手持盞,右手正將沸水注入茶筭,姿態從容專注。細看畫中人衣著簡樸,形貌清瘦。而那盞、那筅、那壺、那勺——粗陶沉黯、素釉青瓷、紫竹毫亮、木紋溫潤——分明與陸羽今日所用別無二致!畫中人案上題著兩字小字:鑒茶。
畫卷展開的剎那,眾人的視線齊刷刷地投向那套熟悉的器具,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扯向廊柱下沉默的年輕人——此刻所有人都忽然明白了點什么。長溪看著那畫,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鵝蛋,喃喃道:“那是……師父早年私藏的寶貝……”
皎然的目光從畫卷上抬起,溫和卻洞徹一切,越過人群,精準地落向后排某個方位,聲音平穩得不見一絲波瀾:“緣法有時錯行,器物暫且托付于他手。今朝鑒茶圖前,茶器何在,一目了然。取回即可,不過一場虛驚。”
人群里轟然一聲炸開鍋來,目光如同錐子,刺向那個在畫作現身時就已面如土色的人——方老板如遭雷擊,臉上的油汗瞬間冒了出來,沿著肥厚的下巴滴落。
他袖口的顫抖再也控制不住,那只藏在闊大油滑的袖籠里的肥白右手,猛地從袖口深處抽了出來。動作倉促慌亂,仿佛急于丟掉一塊燒紅的炭——只是他抽出的手上空無一物,唯有一點冰涼潤濕的深色水痕,悄然洇濕了昂貴的錦緞袖口內側深處,像一攤隱秘的泥印。
周遭空氣陡然降至冰點,目光灼灼如芒刺背。方老板臃腫的身體似一堵忽然垮塌的墻猛地矮縮下去,肥白面皮漲得紫中透紅,油亮的汗珠子在太陽穴處滾落下來。他下意識地用那只洇濕的手背猛蹭袍服下擺,昂貴的錦緞上立時留下道道深色水跡,他喉頭滾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只發出短促的抽氣聲。
“原來……竟有如此‘愛茶’人!”
“好一個‘緣法錯行’!分明是賊人作祟!”
眾人嘩然,鄙夷與怒斥聲浪洶涌。王煥那張青紫面皮抽搐幾下,狠厲之色褪盡,只余下狼狽與驚愕。方才那幾個隨聲附和的商人面色煞白,悄悄往人堆深處縮去。
方老板在千夫所指下猛地縮緊脖子,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胡亂朝皎然和眾人方向拱了拱手,嘴唇無聲翕動了幾下,那龐大油膩的身體便再受不了此地無形鋒刃,倉惶轉身,撞開外圍幾個呆立的茶客,幾乎是連滾帶爬地朝寺門方向埋頭疾沖,袍服下擺掃過濕冷的青石地面,留下凌亂污痕。一只不知是慌亂掉出還是故意甩下的、雕著精致蓮紋的紫砂壺蓋,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在青石上磕出清脆一響。
人群躁動議論如沸,幾個熱心的茶客已在嚷著:“快!去尋那畫中所指的方位!”
長溪早已按捺不住,如箭離弦般射了出去。
陸羽的目光終于從廊下那點干涸了一半的水漬上抬起。那深黑的瞳孔里依舊無風無浪,仿佛眼前這場由茶器引出的喧天鬧劇只是遠處飄過的一縷無關的輕煙。他甚至沒有再看一眼那副揭示一切的畫卷,只是微微俯身,從茶臺一角自己那個空落已久的粗布包裹旁,拾起方才清理時遺落在地的一小撮茶末。指尖搓捻,細碎的末子在他微糙的指腹間滾動、滑落。
長溪去得快,回來得更快。他雙手小心翼翼捧著那一整套點茶的器物——粗陶銚,青瓷盞,紫竹茶筅,還有那柄木質茶勺——奔回主寮前。“找到了!真在……咳,那藏茶餅的破席子下!”他喘著氣,大聲道。
“這方同泰,心思歪斜啊……”
“多虧皎然法師慧眼如炬!”眾人驚嘆。
一個須發盡白的老者上前一步,對皎然深施一禮:“法師處變不驚,智珠在握,老朽佩服。”他又轉向陸羽,語氣懇切誠懇:“小兄弟,此事莫放在心上!你的本事,咱們今日可看得真真兒的!這茶器既是緣分暫離,此刻回來,快請收好!待會兒可還要再點幾盞茶,讓老朽細品你口中的清泉是何等滋味?”旁邊眾人也紛紛點頭附和,嘈雜中皆是安撫與欽佩。
陸羽終于向老者微微欠身,算是回應了那份敬意,便不再多言。他從長溪手中接過自己那套器具,動作熟稔,并無絲毫失而復得的激動,亦無半縷憤懣不平。手指拂過粗糙的陶銚表面,指腹感受著那獨屬于泥土的粗礪質感和每一道微小的擦痕;又輕輕掂量了一下那柄木質茶勺,確認那份熟悉的重量。然后,他默默地將它們重新納入那塊洗得發白的青布中,密密系好,包裹妥帖地放回茶臺一角,動作平靜得像在拂去一粒塵埃。
茶會尾聲,冷風卷過寺院,散了白日最后一點煙火氣。禪院內空蕩下來,只留下滿地的殘葉、腳印和爐炭燒后的灰燼氣味。幾個小沙彌低著頭,木枝做成的帚子劃過青石板,沙沙作響,仔細掃去白日盛景殘留的碎屑紛痕。
陸羽獨自站在主寮外的廊檐下,冬陽微弱的光芒勉強將廊柱的影子在青石磚上拉得細長而清淡。他望著不遠處草寮里正吃力歸置火爐的伙房雜役身影,仿佛在看自己素日的樣子。身上青布短褂沾了點爐灰,手指關節上也多了抹擦拭器皿時蹭上的淡淡炭黑色。
側旁禪室那道熟悉的門,“吱呀”一聲輕響開了。仿佛看見智積禪師緩步踱出。他年紀已高,步履卻不見拖沓,枯瘦的身上那件洗得泛白的舊袈裟,在暮光里幾乎要融進磚墻的暗影中。那雙平素深藏的眼,此刻蘊著幾分了然于心的明澈微光。
老禪師沒有直接走近,只在幾步開外駐足,視線如同寺中晚鐘初鳴時散開的余音,沉沉落在陸羽身上片刻。
“人如沸水,”老禪師嗓音沉厚沙啞,帶著晚課的余韻,“你看他們點茶,斗的是沸湯沖激、沫餑堆疊、湯色澄明與否……喝得是勝負甘苦,是利,是名,是好勝之心灼燒脾胃。”他略頓了頓,枯枝般的手指虛指了一下遠處早已散盡的茶席,“沸水中泡久了,茶也濁了。”
陸羽靜靜地聽著,臉上神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沉靜如院角的古井。智積的話,像水滴落入深井水面,只有微不可察的漣漪在心底泛開一絲。他的手無意識地蜷握了一下,指根緊貼掌心處一點硬質的老繭粗糙微溫。
“而真正‘究其大道’者,”老禪師的聲音放得更緩,沉靜里有一種穿透時空的回響,“只在乎那水中之真味,天地間那一點本然的‘清’是如何‘凝’聚,‘活’現的罷。”渾濁的目光變得清澈銳利起來。
智積頓住,微微頷首,不再言語。冬日殘余的光線在他深刻的皺紋里悄然流連,身影又似回歸了無聲無息的枯樹形態。轉身離去的步履踩在青石板上,只有輕微近乎無聲的布鞋摩擦聲。枯瘦的身影投入禪室更深的幽暗之前,最后留下兩個清晰字句:
“善守之。”
廊下重新歸于寂靜。遠處伙房收拾的聲響也隱去了。
陸羽終于緩緩抬起頭,望向西方天際。臘月的殘陽如一枚渾圓的銅錢,沉甸甸地懸在山巒棱線之上,掙扎著將最后一縷薄弱的暖金色潑向寺院凌亂的瓦頂和光禿的樹梢。冷意卻越發刺骨。
他低下頭,目光落回自己攤開的手掌上。那雙手布滿繭和細小疤痕,食指、拇指根部貼掌的繭尤其厚實發亮,如同干涸池塘底部堅硬的泥。他慢慢收攏五指,指節根部的筋骨在粗糙緊實的手背上凸顯清晰。
寺墻高大的影開始蔓延伸長。一陣勁風掠過庭院,卷起枯葉打著旋兒飛起。檐角幾根凍得晶瑩的冰棱不堪重負,“啪嗒”一聲,清脆地斷裂墜下,在院心清掃干凈的青石板上撞得粉碎,化為幾滴晶亮的水珠,迅速浸入了石縫。
這細碎短促的聲響,仿佛是清冷冬夜第一聲微弱的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