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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茗香錄 張哲c 114988 字 2025-06-18 12:5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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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茶勝后陸羽嘔血倒地,皎然徹夜照料時發現他衣袖里的燙傷。

“若挺不過去...”陸羽顫抖著拿出染血的《茶記》手稿,“請兄替我續此殘篇...”

病愈后他埋首妙喜寺藏書閣,回想起當年智積禪師掃落葉時輕嘆:

“茶真味不在竹簡里,在顧渚山的露水里。”

陸羽推開落滿塵埃的經閣窗牖,遠山輪廓在他眼中燃起烈焰。

妙喜寺的茶寮里,死一般的寂靜還在嗡嗡作響。爐膛內僅余的幾點炭火暗紅,像垂死者不甘合攏的眼睛,虛弱地喘息著。

空氣里,最后一絲爭辯與銚子滾沸的喧囂余燼已經散盡,凝滯下來的只有厚重的、令人窒息的茶水香,混合著之前斗茶者急促呼吸后留下的濁氣。紫銅風爐冰冷的側壁反射著燭火殘光,像一顆凝固的巨大淚珠,無聲地映照著這場慘烈“斗茶”勝出的余威。

敗退的江東茶客們早已灰溜溜遁去,僧舍昏暗的角落里,卻還有個影子死死釘在原地。

皎然盯著那個斜倚在蒲團上的人影——陸羽。一豆殘燈跳躍的火苗舔著他半邊臉頰,把那張年輕的、此刻卻失盡了血色的臉映得一片蠟黃。汗水浸透了他額角的亂發,黏在皮膚上,每一次艱難的喘息都牽動著肩頸僵硬的筋肉。他一只手死死攥著心口粗布衣襟,指甲因為用力泛了白,骨節嶙峋地突出,仿佛要透過皮肉扣進腔子里,碾碎那里面翻江倒海的痛苦。另一只手軟軟垂在身側,薄薄的衣袖滑落,露出手腕上方一片觸目驚心的紅腫——新鮮的燙傷,邊緣還沾著幾點黑灰,是新傷的印記。

皎然心里咯噔一下,沉得更深了。這燙痕,多半是方才最后一銚水沸如怒龍突襲時留下的!他幾步搶上前,撩開陸羽汗濕的額發去探溫度,指下的皮膚冷得瘆人。

“鴻漸!”他壓低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急迫。

陸羽眼睫翕動了幾下,終于睜開,眼神渙散了片刻才艱難地對上焦。嘴角一扯,想擠出個云淡風輕的笑,卻牽動了某根痛楚的神經,瞬間扭曲,牙關死死咬緊,只泄出嘶啞短促的抽氣聲。

“…不…不打緊,”聲帶被無形的巨力扼住,擠出的字眼如同銼刀刮過枯木,“方才…氣悶得緊……歇歇便好。”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向旁邊瞟去——紫銅銚子斜倒在旁,茶水潑了一地,旁邊一塊半寸長的薄片在炭灰里露著灼熱的銅胎顏色。

皎然順著那視線,心頭寒氣更甚。那斷下來的銅片邊緣銳利如鋒,他想象那滾燙的水流裹挾著斷裂的銳物激射而出時的兇險。剛才那一口嘔出的心頭血,這手腕上的燙傷……哪里是“歇歇便好”?分明是傷上加傷,硬撐著挺過了方才的驚心動魄,讓對手心悅誠服離去,此刻強弩之末,所有兇險才猛然反噬上來。

“我扶你回去!”皎然的語氣不容置疑,帶著劫后余生的緊繃。伸手去攙,隔著僧袍也覺出陸羽手臂肌肉的痙攣般抖動,幾乎完全借不上力,全身的重量瞬間壓了過來,沉重得像一袋被掏空了骨頭的濕泥。陸羽的步履虛飄蹣跚,踏在落葉鋪就的小徑上,每一步都牽出一絲壓抑不住的沉重呼吸,仿佛用盡力氣從深潭底擠壓出來。

月色清冷,穿過古寺蒼勁的枝杈,潑下滿地破碎搖動的銀霜,將這兩人的身影拉長又扭曲。周遭只有寒風掠過屋檐、吹動廊下經幡的嗚咽,襯得那斷斷續續的喘息聲越發凄切驚心。

穿過妙喜寺僧寮后寂靜的庭院,終于到了陸羽寄居的那間簡陋禪房。皎然幾乎是半扛半拖地將人放在那張窄小的板床上。替他除去外面蹭滿灰痕的粗布長衫時,皎然的手猛地僵住。

那燙傷不僅僅是腕上那一片。袖口深處的臂彎內側,粘著幾縷干涸發暗的血絲和灰燼混合物,模糊的糊在燙疤上。方才那銅片銳利的裂口恐怕不止傷了他的手,更有碎片在激射時劃破了衣衫,又深又急,灼燒與切割疊著,這陸羽竟能硬忍著痛楚,不動聲色撐完全場!皎然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怒意與憐憫的悶痛堵在喉嚨口,一時竟說不出話。他沉默地端來盆井水,浸濕布巾,動作輕緩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道,替他仔細擦拭臂彎處的污跡和血痂,指下的皮膚滾燙得駭人。冰冷的水溫一觸到那紅腫潰爛的皮肉,陸羽全身立時繃緊,牙縫里溢出痛苦的吸氣聲,額角青筋迸出,豆大的冷汗再次滾落。

“逞強!怎這般不知輕重!”皎然忍不住低聲呵斥,手腕卻放得更輕了。清理罷燙傷,又倒了碗溫熱的清水送到陸羽唇邊。陸羽勉強仰頭喝了小半口,嘴角抽搐了一下,水還是順著下頜滑下。他緊閉著眼,眉心擰成深結,所有力氣似乎都用來和體內撕裂般的翻攪作斗爭,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拽破碎的風箱。

皎然在床榻前的蒲團上坐下,守著這一室的死寂和那越來越沉重渾濁的氣息。陸羽似乎陷入了昏沉與焦灼的邊緣,偶爾身體會猛地痙攣一下,含混地吐出幾個詞:“茶……火……太急……”像是仍被困在沸水與烈焰交攻的茶寮噩夢之中。窗外傳來寒夜里一聲凄清尖銳的鴉啼,劃破死寂,床榻上的人影猛地一顫,接著是一陣驚天動地的嗆咳,整個軀體蜷縮起來,像一只被滾油燙傷的蝦。這咳嗽來得猛烈而綿長,帶著胸腔深處可怕的共鳴,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得顛倒翻轉。

皎然傾身去扶他肩膀,只覺得那嶙峋的骨頭在他掌下劇烈震顫。突然,陸羽身體前傾,“哇”地一聲,一股溫熱的腥氣猛地噴涌在皎然僧衣的前襟上。不是清水,是鮮紅濃稠的血沫!

皎然的瞳孔驟然收縮!血!刺目的紅,帶著生命倉促離場的鐵銹腥氣,在粗糙的麻布上迅速洇開,像一朵瞬間綻放凋零的詭異紅梅。陸羽嗆咳聲暫歇,整個人脫了力般重重跌回枕上,胸口急促起伏,發出破敗不堪的嘶嘶聲,眼里的最后一點光亮似乎都被那口嘔出的血灼干了,臉上只剩下一層死人般的青灰。空氣里濃烈的血氣混著未散的茶香,催得人胃里發緊。

“熬著!我去尋藥!”皎然霍然起身,聲音沉得壓人。也顧不得衣襟上大片的污血,撞開門便沖入寒夜。他顧不得寒夜侵骨,心急如焚穿過寺內幾條熟悉又陌生的回廊。叩開守庫老僧的門時,急切的動作甚至帶倒了門旁堆放的掃帚。老僧被這深夜的驚動和皎然衣襟上那大片駭人的血跡嚇得一愣,聽了幾句簡短陳情,立刻顫巍巍翻出幾卷醫書。微弱的燭光下,兩人頭幾乎抵在一起,急切地翻查那枯脆發黃的紙頁,在字里行間捕捉任何關于風邪逆肺、傷后嘔血的線索,手指掠過那些描述兇險的詞匯時都帶著冰涼的微顫。好不容易揀出幾個熟悉的藥名,皎然抓過寫著字的竹籌,如捧著救命符咒,又一頭扎進存放藥材的側廂。薄荷葉、枇杷葉、生甘草根……他的手在干枯的藥草間快速翻動,憑著記憶摸索拼湊方子。那些干枯草葉冰冷的氣息嗆進鼻腔,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翻騰:別死!陸鴻漸,別就這么死了!

那卷《茶記》還在你的行囊里,凝著畢生心血與未竟的茶道,豈能就此蒙塵?藥罐在火苗上開始低鳴,蒸騰的辛澀水汽彌漫開來,小小的庫房如墜云霧。藥沸三滾,皎然顧不上燙,用布墊著將藥汁傾入粗瓷碗,小心端回僧舍,燈火在風里狂舞,他護得嚴嚴實實,生怕那點救命的溫熱被風吹涼分毫。

燈影搖蕩的僧舍內,藥氣濃得嗆人。皎然端著微燙的粗陶藥碗,將陸羽半扶起來靠在自己臂彎里。他的脊背嶙峋,硌著皎然的胳膊,薄薄一層皮肉下,似乎只剩下倔強的骨氣。藥汁剛湊到唇邊,苦澀濃烈的氣息仿佛一記無形的鞭子抽在他昏沉的意識上。陸羽喉嚨里發出一聲微弱難受的咕噥,本能地抗拒這股陌生的侵略,藥液溢出了嘴角,順著灰敗的下巴蜿蜒流下。

“咽下去!”皎然的聲音斬釘截鐵,箍著陸羽的手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帶著一種幾乎是逼迫的力量,將碗沿重重抵在他干裂的唇齒之間,動作粗暴卻隱含托付身家性命的責任。“喝了它!能活命!”

身體對生的渴望或許在最后關頭壓倒了排斥的本能。陸羽眼皮劇烈地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虛弱地就著力,一口口艱難地吞咽著。那濃稠如墨、味道辛烈如割喉的藥汁滾過灼痛的喉管,他嗆得全身都在微微抽搐,每一次吞咽都伴隨著從腹腔深處擠出的壓抑呻吟。汗水再次洶涌而出,片刻工夫就浸透了里層的布衣。

如此反復折騰,一碗藥終于見底。皎然慢慢放下他,讓他重新躺平,細看之下,那張臉上的死氣似乎被藥力逼退了幾分,呼吸也略微平順下來。皎然自己粗衣下的中衣也早已被冷汗濡濕,冰冷冷地貼在脊背上。他這才感覺到指尖被粗碗燙過的地方鉆心地疼。他靠在床榻邊的墻上重重喘息,冰冷的墻壁傳遞著寒意,疲憊如深水般浸透骨髓。然而目光卻不敢離開床榻上的人片刻。

這一守,就是不知多少個時辰。外頭檐馬偶爾被風吹得輕響一聲,在寂靜中聽來驚心動魄,仿佛是對這脆弱生命的倒數。每當陸羽稍有動靜,哪怕只是皺眉,皎然便立刻警醒地傾身去查探他的氣息和溫度。手頭那點清淤的草藥膏,不知被仔細涂抹在了燙傷處多少次。直到破曉前最為清寒浸骨的時刻,陸羽急促的呼吸才漸漸沉落下去,變為相對綿長均勻的低微氣流,甚至發出了些微的鼾聲。皎然這才緩緩松開了幾乎握出青筋的手指,身體依然緊繃著,只斜倚著冰冷的土壁,閉上干澀酸痛的眼皮。極度的緊張一旦松懈,巨大的疲憊如黑潮般瞬間將他吞沒。

當破曉稀薄黯淡的天光,從禪房糊了油紙的小窗欞透進來時,陸羽艱難地睜開了雙眼。

窗紙上只印著一片渾濁的灰白,但僅僅是這點光線,也刺得他久陷黑暗的雙目陣陣酸澀生疼。沉重的腦袋好像灌滿了濕泥,勉強轉動一下都發出瀕臨碎裂的聲響。身體如散了架又被草草縫合,每一根骨頭都在叫囂著酸痛和無力。他想抬手揉一下脹痛欲裂的太陽穴,那曾經緊握茶銚引動沸水激流的右臂,卻不聽使喚,沉重得像塊朽木。

側過頭,模糊的視線終于清晰些。床榻下三尺見方的泥地上鋪著張舊草席,皎然背對著他,側臥蜷縮在那里。僧袍昨夜濺上的那片暗褐色血跡已凝成干硬的深赭色塊,如同一幅猙獰的烙印。

陸羽的目光凝固在那血痕上。記憶的碎片帶著冰冷的銳利感猛地回刺——鮮紅的血沫噴濺在僧衣上的景象、那要將臟腑咳空的劇痛……一股寒流刷地流過脊柱。昨夜那口嘔出的心頭血,無異于死亡冰冷的指尖擦過咽喉。他的手下意識地抓緊了身下粗糙的草席,硬硬的草梗扎著手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真實感。

這時,皎然肩背微微動了一下,似乎感知到陸羽的動靜,側了側臉。眼中亦是布滿血絲,卻仍竭力牽了牽唇角,想擠出點慣常的溫和表情:“醒了?感覺如何?胸口還悶么?”他一開口,聲音便顯出過度使用后的撕裂沙啞。

陸羽喉結艱難地滾動了幾下,張開嘴想說話,嘴唇卻像兩片僵硬的陶片,費勁地翕動幾下,只發出嘶啞粗糲的嗬嗬聲,咽喉深處火燒火燎地干痛。

“水…”他最終用眼神指向案上缺了口的陶壺。

皎然立刻起身,動作牽扯得全身骨頭似乎都發出輕微的抗議聲。倒了半杯微涼的清水,小心扶起陸羽的頭喂他喝下。冰涼的水滑過滾燙的喉嚨,帶來短暫的舒緩。

陸羽靠著皎然的手臂喘息片刻,喉嚨里的干澀灼痛略減,力氣似乎也隨之滲回來些許。他灰敗的臉上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光。昨夜冰冷的死亡氣息仍纏附在心魂之上,壓得肺腑都喘不過氣。而那卷用數年心血一個字一個字刻下的《茶記》,那包羅天地草木滋味、人間百般茶事的命脈,還鎖在墻角那個褪了色的舊布行囊深處……他忽地閉緊雙眼,長吸一口氣,再睜開時,視線直直投向那堆放著幾件破舊衣物、卷起鋪蓋的墻角——

“勞煩……皎師……”他每個字都像是砂紙打磨過,聲音嘶啞得幾乎難以分辨,“那個……行囊……最里頭有……”

話未說盡,氣息又接不上,一陣劇咳險些將他又拖入深淵。皎然立刻輕輕拍撫他劇烈起伏的脊背,急道:“莫說話,我知你要什么!”他大步走到墻角,拎起那個半癟的布包袱,動作急切中帶著肅穆。手伸進包袱深處摸索片刻,指尖觸到了那疊硬而有些沉澀的紙卷——陸羽從不離身的寶貝,記錄著他足跡丈量、舌尖品遍、心血熬干才凝結下的茶事精華。

紙卷被捧到床榻前,燭光映照下,泛黃麻紙的邊緣已經嚴重磨損起毛,厚厚一沓用粗繩穿訂著,紙頁深處透出墨水的淡香,更彌散著一種經久摩挲沾染的人間煙火氣。然而此刻,最上面幾頁顯眼的皺褶上,赫然印著幾處暗紅的指痕和點點褐色的印記!血!

陸羽眼瞳猛地收縮了一下,幾乎是搶也似的一把將那沉重的一卷攥進手中,緊緊抱在胸前,枯瘦的手背因過度用力暴起青筋。冰涼的紙卷貼著他單薄滾燙的胸腔,能感受到紙張下自己心臟虛弱卻仍奮力搏動的節奏。他的目光在那干涸變暗的血污上久久流連,指尖微微顫抖,終于抬起頭,深深望向身旁的皎然。那眼神異常清亮,如同雪后的月光,映照著破釜沉舟的疲憊與決絕。

“皎師…”他開口,聲音雖弱卻字字清晰,帶著一種近乎切割靈魂的鄭重,“此物…隨我四年……踏遍湖山,問遍茶農……”他低頭,愛憐地撫摸著書卷破損的邊緣,指腹劃過那些熟悉的墨跡,“天下茶事滋味……皆在此中……”話語頓住,仿佛那話頭有千斤沉重,哽在喉中。

皎然看著眼前好友枯槁面容中那份令人心驚的平靜,心頭已有所預感的沉重壓迫感頓時如山壓下:“鴻漸!胡言什么!小病一場,熬過便是!莫說不吉之言!”

陸羽卻緩緩搖頭,唇邊竟彎出一縷極其苦澀的淡痕。昨夜那股摧折百骸的暴烈痛楚,還有在嘔出那口心頭血瞬間襲來的靈魂離體般的冰冷虛脫感…那不是風寒小痛!那是閻羅殿門口吹來的風!他緊緊攥著紙卷,指節僵硬泛白,喉頭費力地吞咽數次,才終于擠出嘶啞卻如金石墜地的聲音:

“若…咳…若羽不幸…熬不過這一關…”那一個“死”字終究還是未能出口,被劇烈的嗆咳聲狠狠吞沒,他弓起腰身,如同一張被拉滿到極限的硬弓。待到喘息稍平,他再次抬頭死死盯住皎然,眼里燃燒著不容閃躲的光,“望…望兄!續此殘篇!”每一個字都用了全身的力氣,砸在地上仿佛都有回音,“明……明茶之真味于天下!”最后一個字落地,他像被抽干了所有魂魄,頹然地向后倒去,胸口劇烈起伏。

皎然被那孤注一擲的眼神釘在原地。那句幾乎可以視為“托孤”的重任帶著寒冰般的重量,直直砸進他心里,瞬間激起巨大的驚悸。然而同時,更有一股滾燙的激流和說不出的悲壯涌起,沖垮了所有拒絕的念頭。他一把用力握住了陸羽枯瘦、卻因緊握書卷而青筋暴起的手腕,力道沉厚堅定。那手腕上,昨日新添的燙傷處還有著猙獰的紅腫。

“不許想!”皎然的回應同樣斬釘截鐵,目光如同燃炭死死攫住陸羽的雙眼,“鴻漸!你聽好!此書,是陸羽之書!非皎然之書!”另一只手伸出,卻非去接那沉重的卷冊,而是緊緊按在陸羽緊緊抱著書卷的手背上,傳遞著炙熱而堅決的力量,“此身未冷,此心未滅,此志豈可托人?!鴻漸!挺住了!你須康復!親自將它寫完!”

仿佛被這滾燙的誓言燒灼了,陸羽全身猛地一震,劇烈地喘息著,抱著書卷的雙手更加用力,指甲幾乎掐進麻紙粗糙的纖維里。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將兩人的身影無限拉長,緊緊纏繞在一處,凝固在這死生一瞬的托付與誓言之中。

寒冬的凜冽,終究被那碗碗濃黑的湯藥和皎然寸步不離的守候擋在窗牖之外。陸羽胸中的悶痛如同冰雪消融般一日日和緩下去,燙傷的紅腫也在日復一日的膏藥敷裹下收斂結痂,蛻下斑駁的舊皮。雖然依舊瘦骨支離,臉上那層不祥的青灰已然淡去,只是顴骨仍舊高聳著,如同倔強抵抗的山石。

他不再只是囿于病榻那方寸之地。大部分清醒的時光,都被那座倚著藏經閣東墻、終年散發著淡淡朽木和古紙氣息的書樓霸占了。妙喜寺藏書宏富,經閣之內高闊幽深,空氣靜謐沉滯得如同凝結了千載歲月。巨大而粗笨的原木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聳立,一直堆到樓頂,從地板到天花板都被一層層木格塞得滿滿當當。經卷、史籍、地方風物志、山川圖錄……積著厚厚塵灰的竹木簡牘與泛黃的麻紙卷軸相互疊壓。那些用精韌皮紙謄抄的地圖與輿圖尤受陸羽的注目,卷軸沉重得似乎卷裹住了整個山河,上面用細密工整的小楷標注著地名路徑,還有用最細軟的山羊毛筆仔細描繪出來的江流、山脈和道路的走向。他幾乎是趴在發硬的榆木長案上,臉孔貼著那些冰涼而彌漫著墨香的地圖,借著從狹小軒窗擠入的有限天光——這點光線往往被經年累月的塵埃染得渾濁不堪——全神貫注地辨識著那些細密的小字與墨線。

灰塵在微弱光線下飛舞,如同無數微小的精靈。陸羽那還帶著病后蒼白的臉很快被蹭上了一道道灰黑的污痕,像是打碎了灶膛的頑童。可他渾然不顧,那雙眼睛亮得出奇,貪婪地掃過那些古老陌生的地名、標注的每一寸水脈、每一道山脊的走勢。那些被時光塵封的墨痕,仿佛具有了生命,在他眼前徐徐展開無數未被踏足的山川。

一卷厚重的舊地圖軸被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滾動展開,手指觸碰到那冰涼的卷尾處時,指甲劃過一枚小而深刻的印記——“顧渚”!

“顧渚…”陸羽低聲念出這兩個字,心口猛地一跳。是茶經草稿中反復被提及,又被一次次遺憾勾去的那個名字!是江南諸地風物志里屢屢被提及的貢茶圣境!

《吳興山墟名》卷冊枯脆的毛邊蹭著掌心,他迫不及待地翻閱。目光跳過一段段冗長難辨的篆書引文,如鷹隼終于捕捉到了獵物。他找到了關于此地的記載,極其簡略:“……古稱顧渚,在長城縣西北。其境東臨太湖,西承天目余脈,山勢多轉折,澗水清冽,云霧幽深,多生奇草異木……”記載文字戛然而止,如同隔著一層紗窗窺見了一個模糊的幻影。

陸羽的手指反復摩挲著那寥寥數行記載的紙頁邊緣,干澀粗糙的觸感提醒他這是真實可觸的文字。那“多生奇草異木”六個字,在他腦海中如春雷般炸響!江南山水濕潤,云霧繚繞之處……必蘊好茶!一股熱切而混著遺憾的焦渴在他心底翻騰。信息太少了!如同管中窺豹,只嗅得一絲皮毛腥臊,那豹紋之美、筋骨之雄,仍舊深鎖在未知的重重迷霧之中。

窗外忽地有唰唰聲響起,綿長規律,是竹掃帚一下一下耐心掃過落葉的鈍響。不多時,經閣外廊下的窗牖被人從外面緩緩推開半扇,帶著庭院泥土和落葉氣息的冷風猛地灌了進來,掀起案上攤開的《吳興山墟名》紙頁,嘩嘩作響。

陸羽循聲抬頭。只見那扇陳舊斑駁的雕花窗戶外,站著持帚的智積禪師。老僧須發皆白,清瘦如同古寺廊下風雨不動的石雕,眼里的光卻像秋水般澄明。他身上那件洗得幾乎褪盡了顏色的青色舊僧袍,在深秋清冷的晨光里被風吹拂著,衣袖灌滿了風,微微晃動,更顯得人如一支勁拔的瘦竹。

“陸施主,”智積溫潤的聲音打破一室沉寂,語氣平和無波,“入秋已深了。這庭院里的落葉啊,掃起來便沒個盡頭。掃了這頭,那頭又落下了。”他目光越過窗檻,落在那攤開在陸羽面前、墨跡古舊的《吳興山墟名》上,停留片刻,復又平靜地迎上陸羽探究的目光,微微一笑:

“真物之理味,哪里就藏在這些積壓了百千年的竹木塵埃里?”他說得淡然平和,如同一汪古井的微瀾,“老僧看來,好茶的真韻,該在這天地初醒時,”他頓了頓,目光仿佛穿透了經閣森然的書架,直直投向西南遠方的群山,“當藏在這顧渚山的寒露水之中。”

顧渚山!這三個字從智積口中道出,如同在古井中投入一顆石子,在陸羽的心湖猛地炸開千層波瀾!

經閣中堆積如山但語焉不詳的古書舊志……那地圖上一個冰冷的印記……如今在一個晨間掃地的老僧口中,化作一道清晰指向山川的箭矢!之前所有閱讀帶來的混沌疑竇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豁然開朗的澄明!一種巨大的、撥云見日的震撼攫住了他!

“師父……您去過顧渚?”陸羽喉嚨發緊,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微顫。

智積并未直接回答,只是含笑搖了搖頭:“出家人隨緣止步,茶農靠山過活。山不開口,草木無言,然山如何不開口?”他用掃帚尖輕輕點了點落滿薄霜的石階地面,像是在畫無形的輿圖,“溪澗便是山的喉嚨,石頭便是山的骨骼。你去走,去看,清晨冷冽的溪水會告訴你哪里的土石最好,清晨草葉上的第一滴露水,便知道哪里的山風最軟。茶葉長成怎樣,滋味好與不好……露水不說謊。”老僧語氣始終平和,但每個字都像一把鑰匙,咔噠一聲撬開了陸羽靈臺深處那扇緊閉的門扉!

真味在露水之中!這“露水”是山的脈動,是茶的吐納,是人與天地草木最深處的無言唱和!豈是幾卷枯紙能摹寫于萬一?陸羽瞳孔猛地一亮,有什么東西在里面猝然炸開!

智積不再多言,只拿起掃帚,留下一個清癯的背影,繼續著他那似乎永無終點的掃地事業。竹枝擦過石面,發出極規律極耐心的唰——唰——聲,漸行漸遠。

陸羽倏然起身!動作太猛,帶得身下的木杌子與青磚地面發出刺耳的摩擦聲。胸口沉疴初愈之處被這突如其來的力道一激,立時傳來清晰的隱痛。他毫不在意,幾步搶到經閣側面那扇塵封已久的雕花窗牖前!

木窗老舊,窗牖縫隙里糊著厚厚一層紙灰、蛛網和經年累積的蟲蠹碎屑,結成了一層深褐油亮的“痂”,散發著衰朽沉悶的氣息。陸羽深深吸氣,用盡全身力氣,猛然將插銷提起、用力向外一推——

嘎吱——唦唦!

沉積了不知多少年的陳腐灰垢如同下雨般嘩然崩落,嗆人的濃重塵土味猛然爆發。陸羽下意識側臉避開撲面的塵霾,仍落得滿頭滿臉的白灰。他不顧嗆咳,迫不及待地將視線投向窗外!

冬日的午后,天空是洗濯過一般的淡藍,薄而高遠。淡金色的陽光濾過庭院古柏稀疏的枝影,如同碎金鋪灑在青石板上,微薄得可憐。越過重重低矮的僧房頂瓦,越過寺院層層疊疊暗紅色的陳舊院墻,更遠處那淡青色起伏的連綿輪廓線,在驟然變得開闊清朗的視野盡頭,異常清晰地顯現出來。

那就是顧渚山在天穹下溫柔的脊線么?陸羽的視線灼灼燃燒,死死釘在了那些起伏柔和的山影上。薄金的陽光似乎穿透了他眼中的陰霾,遠山的線條在視野里竟奇異地扭曲、變形,無聲地卷曲起伏著,那沉靜的淡青色山影邊緣,仿佛被無形的烈火點燃!他看到碧翠的茶園在山風里波浪般起伏舒展,每一片舒展的芽葉都抖動著初綻的晨露;他看到山民飽經風霜的雙手在云霧間翻飛采擷嫩尖;他看到清澈如淚的山澗奔瀉而下,浸潤著深褐色的山巖和茶樹虬勁的根系……一切都那樣鮮活、激涌,在他沸騰的瞳孔中熊熊燃燒!

他佇立塵埃落定的窗前,任余灰附著于肩頭。

灰頭土臉卻渾然不覺。目光如炬穿透冬日蕭瑟的庭院,越過寺墻,精準地咬住那西南天邊蜿蜒起伏的青色山廓——那便是顧渚山在天幕上勾勒出的遙遠輪廓了。胸肋處,沉疴初愈之地,有悶痛正隨著心跳隱隱震蕩,如一道不肯徹底退去的陰影蟄伏在深處,提醒著他身體曾承受過的重創。然而體內奔涌的情緒卻如春潮初涌,沖開了那道舊日的傷口,帶著微微撕裂的興奮感和破繭而出的力量,一浪高過一浪!

他的雙手死死抓住斑駁的窗欞木框。木頭上粗礪的紋理帶著冰冷的深意刻進他指腹,那痛感卻如甘泉激醒靈魂。那些曾在生死線上滾過一遭、掙扎著嘔出的暗紅血塊;那被滾燙銅水灼燙撕裂皮肉的劇痛;那沉重如山壓在心頭的《茶記》文稿上沾染的點點血污……所有的恐懼、劇痛與萬念俱灰的沉重,在此刻化作了窗欞上這用盡全身力氣的緊握!這力道讓他手臂微顫,青筋在薄薄的皮膚下如蟄伏的幼龍隱現。

遠方青山在天穹下寂靜伏臥。


更新時間:2025-06-18 12:5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