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散去，顧渚山的碧濤也似的茶壟，已被天光悄然染亮。
陸羽踩著裹了厚厚一層泥土的軟底布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著。這顧渚山層層疊疊，溝壑里水氣豐沛，薄霧繚繞，新發(fā)的茶芽仿佛攢著滿山的精氣神。
他像在沙場尋寶的老卒般凝神俯身，粗糙的手指擦過一片新綠——那飽滿、蓄力的一芽一葉在濕潤的空氣里微微顫抖，如同碧玉精雕的小戈戟。山間氤氳的水汽鉆進鼻腔，涼沁沁的，混著泥土的腥澀與草木的苦香，是比任何寺院禪房焚的檀香更熨帖心肺的氣息。他解開斜挎的布包，取出裹了好幾層的硬皮簿，又抽出掛在腰間牛皮水壺里的一管半禿毛筆，就著濡濕露水研磨開的墨塊，凝眉寫下：“峽中早春。芽葉嫩綠，毫顯，葉質(zhì)柔嫩，采當(dāng)及時……”
就在此刻，一支清亮亮的歌聲，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利箭，筆直穿透溫吞的薄霧和茶叢的低語，不偏不倚地撞入陸羽耳中，讓他握筆的手腕倏地一震。
“山尖尖茶芽尖尖嫩喲——
清早露水浸手涼；
莫笑茶娘粗布衣喲——
十指翻翻采春光！”
他不由自主站直身體，循聲探去。撥開幾叢翠竹般挺立的茶樹，前方地勢稍緩的斜坡上，七八個身影點綴其間。
歌聲源頭清晰起來：一個穿著尋常靛藍染布窄袖襦裙的少女，腰間掛著個半滿的細竹簍。歌聲仿佛是她靈魂開出的第一朵花，沒有預(yù)兆，也毫無滯澀，像山澗陡然跌落懸崖，清透得砸在人心尖上。她的動作與這歌聲渾然一體，手臂探出，指尖精準(zhǔn)落在一顆飽滿的嫩芽頂端，手腕靈巧一“掐”，隨即行云流水般利落一“提”，那茶芽便馴服地與枝條分離，穩(wěn)穩(wěn)落入她斜挎的小茶簍中。整個過程，快如閃電而舉重若輕，仿佛不是采集，而是指尖在晨光里點染精微的生命。
姑娘們低聲附和著，采茶動作如應(yīng)和山歌的節(jié)奏，自成韻律，整個山坡仿佛悄然流淌著一道無聲的清泉。陸羽屏住呼吸，像誤入異境的旅人，著了魔般盯著她翻飛的雙手，又癡癡捕捉著她唇齒間流瀉的清韻：“莫笑茶娘……”
他嘴唇翕動幾下，終究沒能壓住喉嚨里那股奇異的沖動，笨拙地張口，學(xué)著那吳語軟調(diào)的腔，直直地、突兀地將后半截歌詞生硬地甩了出去：
“十——指——翻翻——采鳥光——” （模仿錯誤，實為“采春光”）
最后一個“光”字，舌頭仿佛打了死結(jié)，在口腔里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竟變成一聲嘹亮而粗嘎的怪腔：“采——鳥光——！” （模仿錯誤）
這突兀、古怪、毫不搭調(diào)的“鳥光”二字，如同驚堂木般猛地在清歌流淌的春山上“啪”地炸響！歌聲瞬間凝固。
短暫的死寂后，“噗嗤”一聲不知從哪個角落先爆開，緊接著便是轟然而起的笑聲。“哈哈哈……采鳥光？是哪里的野鳥要你采光它呀？” 一個大嗓門的圓臉茶娘扶著腰，笑得眼淚快飆出來。另一個年齡小些的，臉蛋紅撲撲的姑娘更是笑得伏在茶樹枝上打顫：“哎喲阿蘅姐，這郎君唱的調(diào)，能嚇跑十里山里的雀兒！”笑聲像開閘的春水，嘩啦啦傾瀉出來，驚得幾只藏在茶樹底下的野雉撲棱棱飛向遠處薄霧彌漫的山谷。
那個被喚作阿蘅的歌聲源頭，此刻也忍俊不禁，側(cè)過頭來看向陸羽這個不速之“樂師”。陸羽臊得恨不得當(dāng)場鉆入泥地里，窘迫地僵在原地，手腳都似乎忘記該怎么擺放。清晨的微光柔和地描摹出她的側(cè)臉，那是山泉洗過般的干凈，眼睛彎著，像兩泓盛滿了晨曦的清潭，靈動地瀲滟著水光。她并不像其他姑娘笑得那么毫無顧忌，唇角微翹，強忍著笑意，仿佛害怕傷害這陌生人脆弱的自尊，但那笑意卻如點點星芒，在她的眼角眉梢無聲跳躍。
“郎君，”她的聲音比歌聲略沉，帶著山中清晨特有的清潤，卻依舊明亮，如同竹葉承接的玉露輕輕敲在石上，“我們唱的是‘采春——光——’，不是‘鳥——光——’。” “春”和“鳥”的吳地方言發(fā)音在她口中清晰地分開，一個輕柔如羽毛，一個則短促如鳥鳴。她頓了頓，眸子里水波流轉(zhuǎn)，笑意更盛幾分：“‘鳥光’是什么，我可也采不來哩！”
好不容易熬過一陣耳根子發(fā)燙的嗡鳴，陸羽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沖著蘇蘅作了個有些倉促的揖，揖到一半，又想起手中還緊緊攥著記錄的本子和毛筆，頗有些狼狽：“小娘子見笑！在下陸羽，從妙喜寺來，專為訪顧渚春茶。方才聽你們采茶，手法精妙得緊，還有這露水時辰……實在忍不住想學(xué)學(xué)真章……”他眼神渴求地瞥過蘇蘅手指靈巧觸及嫩芽的姿態(tài)，“敢請小娘子教我？” 那姿態(tài)里蘊含的東西，遠超寺中經(jīng)文上的記載，是生命在清晨最清新處被指尖溫柔摘取的真相。
蘇蘅坦然迎著他懇切的目光，沒有絲毫扭捏，拍了拍腰側(cè)的簍子，利落地將簍口轉(zhuǎn)向陸羽：“這有何難？看仔細了陸郎君。”她靠近一步，近到陸羽能聞到她發(fā)間沾染的清淡茶香和汗?jié)竦哪贻p女子氣息混合的氣息。
她的手指再次探向茶樹頂端新爆出的一顆芽頭：“喏，”指尖精準(zhǔn)點在嫩芽肥厚的心葉最中央，如同點中微縮世界的精密機關(guān)，“力道要這樣，‘掐’，是‘掐’它的這個尖！”她口中說著“掐”，動作卻似蜻蜓點水，只在那新芽最敏感的頂端用指甲最薄、最鋒利的邊緣輕輕一劃、一壓！極其細微卻足以致命的“咔嚓”輕響鉆入陸羽耳中。隨即，她的手腕輕盈地往回一帶，那剛剛脫離母株的嫩芽便順從地滑入她攤開的、略顯汗?jié)竦恼菩摹＿@一掐一提，渾然天成，快得讓旁觀的陸羽屏息。
“這叫‘提采’，”蘇蘅聲音清脆，像山澗敲擊青石，“勁道大了，嫩莖要受傷，會變紅！”她翻過嫩芽背面，微小的斷口新鮮光潔，無一絲扭曲，“勁道小了，扯不下來，或者扯下來芽蒂帶毛，焙出來滋味就‘燥’！”她目光銳利地掃過身旁同伴們摘下的茶芽，“看那邊小環(huán)采的！”她指了指旁邊臉蛋紅撲撲的姑娘手里抓著的幾片葉子，“葉片都蔫了，葉邊是不是有點黃？那就是慢了時辰，手里捂久啦！葉溫升高則紅變，茶湯就不爽利！”
她話語利落，將陸羽筆記本里原本干巴巴的“及時”、“嫩采”、“斷口齊整”，全都點化成指尖能觸摸到的活法。陸羽忙不迭湊近兩步，攤開手心：“我能試試？”他笨拙地學(xué)樣伸指過去，對著飽滿芽頭模擬欲“掐”的動作。
蘇蘅沒接話，指尖忽然如柳條拂過般迅捷地伸了過來，極輕地在陸羽腕側(cè)拍了一下。
陸羽手一抖，停在空中。
“停！”蘇蘅的聲音陡然嚴(yán)厲了一分，“郎君先看清楚，你要采哪一片？”她眼風(fēng)掃過面前這叢茶樹，“這顆芽好是好，偏生對向又分蘗出個小葉，看見沒？葉未展，小如豆，像不像顆魚眼？”她指尖點著那顆藏在主芽下、小小的、緊抱著的葉芽胚，“采它頂端的芽，得小心避開這個‘魚眼’，莫傷著它！這叫‘分片’——是眼力，也是心思！不然，你摘掉一個頂芽，它底下藏著的這小寶也得跟著壞！”她眼神專注，話語清晰有力，“顧渚的茶，寶就寶在這‘一槍一旗’！槍是肥芽，旗是緊挨著護芽的嫩葉！少了一片都不算數(shù)！”
蘇蘅又指向旁邊另一處芽尖略帶紫暈的嫩芽，微微蹙眉：“那種紫芽，眼下看著稀奇，但掐開細瞧，芯子里紫得太狠，炒出來火候易失，帶焦糊氣，滋味‘重’。看著好，實則害了茶味。”她搖頭否決。那言語中的篤定，竟像對每一株茶樹稟性都了如指掌。
陸羽聽得入神，幾乎忘記了呼吸。他想起在皎然禪房里翻閱到的茶案，那些文吏記載的條目如“采春”、“采嫩”、“采佳”，此刻在蘇蘅這里都被點破——那“佳”字，竟要精準(zhǔn)到躲開每一顆未展的“魚眼”、甄別每一顆色澤深淺的紫芽！這哪里是采茶，分明是沙場點兵，在千軍萬馬的嫩綠枝頭找出真正的元帥！他看向少女的眼神，已不自覺帶上了肅然，再次笨拙而認真地向蘇蘅伸出了自己沾滿山泥的手，將掌心向上攤開，帶著請求的意味。
蘇蘅彎了彎嘴角，并未取笑他的笨拙。她示意陸羽微微躬身，讓自己的視角幾乎與他持平。然后，她那剛剛演示過精妙指法的手指——干凈修長，指甲修剪得整齊又實用，指尖沾著茶葉細嫩莖葉斷裂后滲出的些微汁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果斷，握住了陸羽的手腕，穩(wěn)穩(wěn)地引導(dǎo)著他遲疑的手指向下探去。她的指尖微涼，帶著晨霧的濕意和一點點薄汗的溫?zé)幔€(wěn)穩(wěn)地托住他的手腕，力度精準(zhǔn)得如同她掐摘茶芽。
“手腕向下沉一點，”她的聲音就在陸羽耳畔，“像舀水，借它的勢頭。莫怕沾濕，這茶就得此刻采，就是吃它的露水精氣神！”
陸羽的手在她的引領(lǐng)下，接近一叢完美的“一槍一旗”，嫩芽飽滿挺立如碧玉小戈戟，旁邊護衛(wèi)的小嫩葉恰如微微舒展的旗幟邊緣。
“就是它！食指指甲的邊緣，不是用指腹！靠邊，這兒！”她的指尖輕輕點在陸羽指甲側(cè)邊，“對準(zhǔn)它的頂芯！”陸羽屏住呼吸，感受著指甲邊緣接觸到芽尖那一點緊實飽滿的微妙觸感。蘇蘅帶著他手腕一個極輕微卻不容置疑的回勾動作——“掐！”
那是一種極其微妙的反饋，微不可聞的“嗒”聲仿佛在陸羽指間炸開，一股混雜著植物嫩莖汁液特有的微澀清香瞬間涌入鼻腔。那嫩芽帶著生命剝離枝頭的震顫，已落在他汗?jié)竦恼菩闹醒搿Ｄ劬G如生，小小的斷面平整光亮，像一粒微小的翠玉髓。這真實無比的觸感，終于讓他將《茶經(jīng)》那些冷冰冰的文字踩入了沃土之中。
“好！好！”陸羽激動難抑，小心翼翼托著那片初綠，“提采！這便是真正的‘提采’！妙！妙不可言！”他興奮地抬頭，幾乎要手舞足蹈，卻對上蘇蘅那雙清澈含笑的眼睛。她眼中，清晰地映照出此刻陸羽自己那張被興奮、專注和些許泥土弄得有些滑稽的面龐。
周遭笑聲再次響了起來，善意而響亮。胖茶娘打趣道：“阿蘅，你這徒弟收得好！”有人起哄：“可不是嘛，咱們蘇老爹在溪口坡的園子要是都交給阿蘅教出來的‘高徒’采，指不定明年貢茶名額都要拔個頭籌哩！”溪口坡的園子？蘇老爹？幾個字落入陸羽耳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蘇蘅抿嘴笑了笑，并不否認，目光只在陸羽臉上掠過，隨即又專注于面前一叢長勢極好的新芽。
陸羽心頭微震。顧渚山下誰人不知蘇老爹？那是祖祖輩輩侍弄紫筍茶的把頭，他經(jīng)手的園子，芽葉都透著與眾不同的筋骨氣。眼前這如山精般靈動、言語間透著對茶樹與節(jié)氣了如指掌的少女，竟是蘇老爹的女兒？這個意外而來的身份，瞬間為蘇蘅身上那層山野間的靈氣鍍上了深厚積淀的亮澤，如同他掌心那枚沾著露水的嫩芽，清亮中自有一份難以撼動的根系。
太陽爬上東山巒頭，金色的光束撕開淡薄的霧氣。茶樹冠層上星星點點的露珠迅速化為繚繞上升的水汽。
“辰時過了，”蘇蘅抬眼望了望天色，那明澈的眼眸映著天光，“露水走了七分，再采就‘傷水’，茶氣也散了。”她語氣帶著不容商量的斷然，“得封簍下山！”
她輕輕拍了拍斜挎的竹編茶簍，里面躺著約莫半筐新翠，細嫩得似乎能滴出青翠的汁液。“茶芽離了枝頭，還喘著氣呢！”她眉峰微蹙，對陸羽認真解釋，“得趕緊回去篩分，青氣、**都得挑出來，趕在它‘倦’掉前‘殺青’，才能鎖住這股子‘活’勁兒，不然——”她搖了搖頭，沒說完的下半句像懸在舌尖的露珠，“味就‘死’了。”言語中帶著種對待鮮活生命般的珍重。
陸羽忙不迭地點頭，如同初入學(xué)堂的蒙童，飛快地在硬皮簿上疾書：“采茶辰光！晨露初晞而未晞之際，精妙在此一刻！摘畢速歸，萎凋不可久置，殺青遲則味滯！”每一筆都仿佛能刺透紙背，帶著剛剛浸透指尖與心神的新奇體驗。那些在寺中苦思不得的關(guān)節(jié)，豁然貫通。
幾個茶娘收拾停當(dāng)，竹簍細心地用新鮮芭蕉葉覆住簍口。蘇蘅將垂落頸間的幾縷碎發(fā)攏好，背上茶簍，身形依舊挺拔如春日新生的小茶樹。她朝陸羽隨意擺了擺手，笑容坦蕩清亮，帶著山野的豁達：“走啦，陸郎君。山中雨霧風(fēng)晴一日三變，下回來，先望天！”
眾女子身影輕快，融入山徑深處，隱入蔥蘢林色，只有她們遠去的笑聲和話語碎片偶爾乘風(fēng)飄回：“阿蘅，剛才那郎君學(xué)你采茶的樣子呦，跟廟里的羅漢像比劃似的！”“就是手笨了些，你倒是個好師傅！”
陸羽站在原地，愣愣地望著她們消失的方向，手里的硬皮簿子差點滑落。掌心那片由蘇蘅親手引導(dǎo)著他摘下的嫩芽，沁出一線清涼的汁液，無聲地滲入他手掌的紋路。他低頭凝視著薄子上墨痕淋漓的一頁。密密麻麻的工楷字旁，竟有個被遺忘的、最初隨手涂鴉的符號，是他剛踏入這片茶園聆聽山鳥時隨意描下的一個小小輪廓，一個潦草的“聲”字。如今再添一筆，一個新寫的“聲”字落在了旁邊。兩個字并肩而立，在薄脆的紙頁上投下微小而意味深長的暗影——山鳥的清啼是她歌的開篇，如今她的清越歌聲和笑語，成了烙進他觀茶筆記的新符。
筆尖無意識地在這個新寫的“聲”字末端輕輕劃了一道墨痕，細長蜿蜒，指向下方他剛記錄的那條——“一槍一旗為佳，紫脈過重則味濁”——而那條記錄的下方，是更為潦草卻極觸目的一行：“蘇蘅——溪口坡蘇老爹之女？”
他猛地合上簿子，像要遮掩某種過于洶涌的思緒。春日暖陽徹底蒸干了草木上的露水，空氣彌漫著一股葉子被曬暖的熟香。陸羽沿著來時的蜿蜒小徑，緩緩向山外行去。每一步踩踏在松軟的山徑上，都微微陷落，足底粘滯著厚厚一層飽吸了山林氣息的黑色春泥。這沉重的泥土不斷依附著他，仿佛在無聲挽留這山中的人。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踏破了春日山野的寧靜，急促地敲打著谷口外的青石板路。
那蹄聲清越迅疾，方向分明是朝著妙喜寺的山門去的。陸羽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沾染茶香的簿子——寺中來了要緊的人？
皎然禪師有何急事？還是……他腦中不受控地閃過那日在湖州刺史別院外，偶然瞥見的官轎一角。顧渚春茶之事，終于有人按捺不住了么？他不由得再次打開那硬皮簿子，目光久久停留在“蘇蘅”二字上，墨跡邊緣浸潤著一種無聲而又沉甸甸的預(yù)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