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五月丁香婷婷,伊人黄色网站在线观看,91丨九色丨蝌蚪丨老版,一区二区三区观看,国产免费观看a∧wwwww.,成人色综合 ,www.a在线观看网站

第9章

茗香錄 張哲c 114988 字 2025-06-18 12:50:43
>>> 戳我直接看全本<<<<

陸羽專程尋訪蘇家時,蘇蘅正用燒紅的山石為茶葉殺青。

他質疑這土法粗鄙,少女卻笑問:“公子可知寺院精制三十八道工序里,十有八九是在馴服野性?”

陸羽不服,將滾燙石板燙落的茶葉悄悄拾起。

沸水入碗,那股原始兇猛的野氣席卷口腔時。

他怔住了。

稅吏的砸門聲如焦雷劈開暮色。

蘇老爹雙手抖得篩糠:“官府又要加新茶稅!”

蘇蘅慘白著臉藏茶筐,陸羽卻上前一步。

掏出了妙喜寺度牒與袖中那捧野茶。

蘇蘅采茶時的模樣,那山歌的清音,連同茶葉掐提之間細微的脆響,在陸羽狹窄的茅庵里縈繞了整整三日。

墨磨了又干,竹簡上關于采摘時令與手法的新條目卻只涂了寥寥數行,凝滯得如同庵角生潮的土壁。窗外妙喜寺的暮鼓晨鐘敲了一遍又一遍,篤定而悠遠,撞擊著他腦仁里一團亂麻似的思緒。那些書本上的規矩和眼鼻喉舌間感知到的鮮活靈氣,在案頭角力,無聲卻糾纏不休。他煩躁地扔下兔毫紫竹筆,墨點在簡牘上濺開一小團深黑,像被這春山霧氣暈染開的困局。

罷了,紙上終究種不出茶樹來。陸羽心頭起念,收拾簡牘與一個皮囊水壺,便向寺后深坳里走去。山霧濃得能攥出水,青石小徑濕滑如涂油,他循著那日模糊的記憶前行。采茶人的足跡早被新芽和苔蘚覆蓋,只有幾株峭壁旁的古茶樹,盤虬的枝干和如綠云般的樹冠依稀可辨,它們沉默地指向山下河谷蒸騰水汽的方向——那里該有茶園人家。

他像個迷途的猢猻般在樹杈般的岔路上踟躕。驀地,一縷極其微弱的煙火氣從前方濕重水汽里撕開道口子,幽幽鉆入鼻端——非松柴之暖,亦非炊煙之熟,倒似某種干燥草木灰燼的氣息,裹挾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焦香,堅韌又霸道地刺穿霧氣。

陸羽加快了腳步。

坡勢漸緩,幾間黃泥矮房楔在綠得發烏的山坡下。院墻低矮,用粗細不等的雜樹枝干胡亂編成籬笆,尚未完全修葺好的豁口便成了門。柴門虛掩,那縷奇異煙火氣正是從院中飄出,濃得如同有形之物,彌漫在濕潤的空氣里。

他正欲拍響歪斜的柴扉,院里驟然傳來一聲尖銳的“滋啦——!”仿佛滾油里猝然潑進冷水,帶著一種蠻橫兇悍的爆裂感,沖擊著人的耳膜。陸羽心頭一跳,下意識推門探頭。

蘇蘅在院落中間。

幾塊墊灶膛的石塊碼出簡易土灶,灶膛里柴火燒得正旺,紅黃火焰不安分地跳躍著,舔舐著上方一塊黝黑粗糙的石板。石板已燒成了隱隱暗紅,薄薄的水汽在它表面一瞬蒸發,空氣扭曲。她上身一件半舊靛青短衣,袖子高高挽到肘彎,露出蜜色的小臂。手里握著一把青翠欲滴的鮮葉,嫩葉上還凝著清晨未干的細小露珠。此刻,她正咬著下唇,猛一傾臂,青翠葉雨般撒上燒紅石板的中心!

“滋啦啦——!”

比方才更為暴烈尖銳的爆鳴轟然炸裂。滾燙石板瞬間吞噬了鮮葉的水分,青翠急不可待地卷曲、枯萎,一股混沌原始、糅合了草木腥氣的焦香混雜著濃烈蒸汽直沖上來,兇悍地填滿整個小院。那蒸汽翻滾如山中倏忽聚散的云團,裹著蘇蘅的身形。

陸羽站在半開的柴扉邊,徹底被這景象釘住。這叫什么法子?典籍記載,妙喜寺里蒸青,木甑水汽悠悠回轉。茶餅炙烤,文火慢烤出酥香。幾時見過這般狂野粗糲?直接把鮮葉拋向燒得通紅的石條?這和架起火堆燒柴草有什么分別!

“不成體統!”那尖利的爆裂聲還在耳中回響,陸羽失聲道。書院里的雅訓規矩一下子堵在了喉頭,“這般殺青…豈非焚琴煮鶴,暴殄天物?!”

蘇蘅聞聲一驚,猛地扭頭看來。蒸騰的白汽尚未散盡,裹挾著她光潔額頭上一層細密汗珠,在熹微的光線里晶瑩閃爍。看清來人是陸羽,眼底的薄慍瞬間化開,彎起兩道明媚的弧,像被春日陽光穿透的溪水。

“原來是你呀!”脆生生的嗓音穿透水汽飄過來,“妙喜寺的陸居士?”她手中的木鏟在滾燙石板上敏捷地翻動,那卷曲枯縮的葉子便隨著她的動作迅速移向石板邊緣稍涼的地帶,動作流暢得如同水波蕩漾,“我們山里粗人可不識琴鶴,只曉得石頭是老祖宗給的家伙式,最趁手?!?/p>

說話間,幾片焦碎得不像樣的葉片被熱浪掀飛,打著旋兒飄落,正巧滾到陸羽腳邊不遠處的泥地上。他下意識彎腰拾起。指尖觸處,葉片卷曲發脆,邊緣焦黑,葉身卻仍透出幾分倔強的綠意,更奇特的是,指腹沾上了一層薄薄、細如灰塵的白毫碎末。他把葉片湊近鼻尖嗅去,焦糊氣下,竟然霸道地沖出一股極其強烈的草木氣息,野、腥、生猛,仿佛剛被攔腰斬斷的野草漿汁。

“妙喜寺的蒸青,三十六道工序,層層遞進,步步精心?!标懹鹉碇种薪购跉埲~,舉起來向蘇蘅示意,聲音里是壓不住的學者脾氣,“殺青講究一個‘勻透’‘保毫’。你這…”他把那破敗葉子送到眼前,用力搖頭,“火過了,形散了,毫落了,兇暴有余,精工不足!”指尖那片葉子被他捻出窸窣碎響,像是無聲的控訴。

蒸汽氤氳中,蘇蘅似乎毫不介意那咄咄逼人的質問,唇角反而逸出一絲狡黠的淺笑。木鏟在石板上刮出又一聲細響,動作并未停滯?!澳銈兯吕锬侨拦?,十之八九,不就是在絞盡腦汁把樹葉子馴得服服帖帖么?”她偏過頭看陸羽,那雙清澈的眸子在水汽里亮得灼人,“蒸、搗、拍、焙、穿、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要抹平茶里面的野性,規規矩矩變成你們想要的‘樣子’??缮讲璧幕?,那股兇勁兒,那股活得不管不顧的野氣,”她把鏟尖點向陸羽手里那幾片焦葉,“不就全在這些野法子里的‘兇’里頭藏著么?”她手起鏟落,最后幾片青葉翻上石板,“再說啦,公子手里的那些葉子,還不是你自己悄悄藏起來的?”

陸羽冷不丁被點破,耳根驟然一熱,飛快將手中焦枯的葉殘片縮回袖籠里藏好。指尖被石板余溫燙過之處,仍在隱隱發麻。

“陸居士今日來,有何指點呀?”蘇蘅的聲音帶著笑意,脆生生地響起。

陸羽定了定神,拿出學究架勢:“前幾日偶觀采茶,記有一二疑惑。所謂‘帶露采’,以露水為滋養,為何又講時辰,在午時前便需采盡?”他目光落在灶上那塊火氣略退,青葉正在其邊緣緩慢吸熱的石板上,“殺青一道,除卻驅除生青草氣,更是鎖其滋鮮之本。你這石炙之野法,快則快矣,只恐一味急火,壞其根本。”

正說著,泥糊灶膛上的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佝僂的身影扶著門框探出來。是蘇蘅的父親,蘇老爹。五十開外的年紀,頭發半白,臉上刀刻斧鑿似的皺紋里都嵌著風霜打磨過的痕跡。他披件洗得發白的粗麻外衫,袖口手腕隱約可見些舊年燙傷的疤痕??匆娫豪锒嗔艘粋€青巾素袍的讀書人,蘇老爹愣了一下,布滿紅絲的眼睛里飛快滑過一絲山里人見到城里“先生”時慣有的局促。

“蘅兒?這是……”

“爹!是妙喜寺的陸先生!”蘇蘅脆聲應道,手腕不停,仍在小心地翻動著石板邊緣溫度漸低、顏色轉為灰褐的茶青。

“哎喲!”蘇老爹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慌忙把衣服又緊了緊,快步走入院中,“是陸先生!久仰大名,久仰大名!”腰背下意識就帶了點躬屈的意思,搓著手,嘴里忙不迭說道:“先生是貴人,怎好站在院子里吃土煙?”他轉身就往靠墻那間最像樣子點的泥屋門口讓,“快,屋里請!歇著腳,喝口熱水!蘅兒,收拾下,莫怠慢了先生!”說著,就伸手來接陸羽的包袱和水囊。

那神態里的誠惶誠恐和不由分說的熱情,像一張無形的網罩過來,讓陸羽渾身不自在。他側身避開蘇老爹的手,擺擺手:“不必不必!老丈無需多禮,我此來正是求教,看看…看看就好?!毖劢怯喙忸┲K蘅那邊。

蘇蘅噗嗤一笑,已麻利地將最后一片變色的葉子從石板上掃入一個闊口竹匾中:“爹,您就別忙了。陸先生是實心人,要看我這石殺青的野路子呢!您快去灶上看著火吧,藥罐子熬干了,我又得挨娘數落!”

蘇老爹被女兒這么一說,看看陸羽,又看看女兒那坦然的模樣,臉上松動了些,也咧嘴笑了笑,露出幾顆被煙絲熏黑的牙:“那…那先生您隨意?!睂﹃懹鸷┖竦攸c頭,這才轉身慢吞吞進了屋。

院中水汽漸淡。蘇蘅端起那竹匾,走到另一處涼棚下的泥地邊上。地上鋪了張老大的細篾席子,席上攤著剛才石殺過的葉子。葉片在空氣里吸飽水分,方才焦枯卷曲的模樣已然舒展許多,顏色成了油亮的青褐,邊緣那點枯黑反而襯得葉肉飽脹生氣勃勃。

“喏,”蘇蘅放下匾,隨手撩起下襬一角擦拭額角沁出的汗珠,“露水是茶芽自己吸的甘露,帶它采下,自是活鮮。但過了午時,日頭毒了,那葉子里的活氣就被曬蔫了,再好的芽采下來也沒了筋骨。殺青要鎖鮮不錯,”她捏起席面上最厚實的一片葉子,對著陸羽晃了晃,“可鎖鮮靠火?不對。是靠搶在它‘死’掉之前的那么一點活氣。猛火短時把它逼到將死未死的那一線——這時候的葉子,看似硬挺卷了,骨子里頭那股氣,”她手指在葉片筋脈上輕輕一劃,“還在竄呢,就像新芽頂著土皮那樣。等它喘勻了氣,那股活勁兒,才能泡出來!”

“生死一線?”陸羽咀嚼著這詞。他蹲下身,不顧席邊微濕的泥土,伸手小心地捻起一片茶葉,湊近眼前仔細端詳。葉片的經絡在陽光下宛如人體血脈般清晰,葉肉微微鼓起,隱約能覺出一絲硬挺脆生的質感,鼻端聞到的不再是那野性的焦烈,而是一種溫厚深沉的幽香,混合著山土與露水的陰翳氣息。

少女把席上葉子細細鋪勻,動作輕巧得如同理著最金貴的絲帛。陸羽凝視著那一席殺青后的茶青,思緒卻在寺院的精細工場與這農家小院之間來回拉扯。蒸籠里緩緩升騰的水汽如同霧靄,而滾燙石板兇暴的嘶鳴則似山雷,兩種聲音在他腦海中交錯轟響。

他抬眼看蘇蘅,她的背影專注如一尾游魚在水中搖曳。

“我常聽聞,精工與野法各有所長。”陸羽站起身,試探著開口,“寺中蒸青,細水慢工,取其純凈本味。而你這火石急殺,求其活氣?!彼赶蝮夏瞧枬M的茶葉,“火候極難把握,稍縱即逝…方才那葉尖焦處便是明證。粗糲即本色,這般說法雖有其理,但野氣之外,若能收束鋒芒…”他想說寺院的規訓之法或許可以調和這份野性,卻一時尋不到合適字眼。

蘇蘅鋪完最后一把葉子,直起身,額前幾縷被汗水打濕的碎發粘在光潔的鬢角。她目光掃過陸羽,似乎看穿了他未盡之言里的規訓之意,唇角微彎。

“先生說的是理?!碧K蘅語調平淡,轉身走向旁邊一個粗獷的木架子,架上放置著幾個大小不一的木碗竹筒。她取出一個敞口陶碗,動作嫻熟,如同撫琴撥弦?!安枞绮萁妫揪褪沁@山野土石縫里的營生。猛火急殺,就是趁它沒回過神兒,把那股子鉆天入地的蠻力,囫圇個地封存進去。寺院里蒸蒸揉揉拍打成型,是把這股橫勁兒揉碎、壓平,讓它乖順成方方正正一塊死物。我爹常說,”她取了碗,俯身舀起小半碗清澈的山泉水,“這法子炒出來的茶,就像剛從巖壁上摔下來、骨頭折了皮肉還連著的新鮮野獸,”她手腕一抖,水倒入碗中,清亮的撞擊聲清脆玲瓏,“兇是兇,可內里滾燙的血氣還在奔涌呢!”她的目光坦蕩清澈,“那股兇勁兒就是它的魂,魂沒了,再工整的茶,也不過是脫了骨頭的死物罷了?!?/p>

陸羽盯著那碗水,碧綠山泉在粗陶碗里漾開層層細碎波紋。少女的話語野性直白,卻如滾燙的石子擲入心湖,激起沉悶而巨大的回響。妙喜寺收藏的貢茶,印壓規整得如同磚石,香氣雅潔高遠,如蓮臺檀香,可此刻,他袖中那片焦黑卷曲的粗陋葉子似在灼灼燃燒。那份野氣,兇蠻沖撞,仿佛無規無矩,卻又在蠻橫中透出令人心悸的原始活力。

沉默在兩人之間彌漫開來,只有微風拂過院中初生嫩葉的輕柔沙響和遠處灶膛內柴火偶爾的噼啪斷裂。

蘇蘅舀水的手指不易察覺地蜷縮了一下,那份自若忽然添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生硬。陸羽猛地醒覺自己目光停留得過久,輕咳一聲轉過視線,開口:“口舌之辯無益。既言野茶自有其魂魄,倒要嘗嘗這石殺青茶的滋味如何?!痹掚m說得強,心里卻隱隱覺得自己像個被激得上了擂臺的迂腐書生。

一絲笑意如同清晨荷葉上的露珠,在蘇蘅嘴角悄然凝聚,旋即滑落消失。她點點頭,徑直走向墻邊。那里隨意堆放著幾塊未經雕琢的青石,棱角崢嶸,正是尋常農人休憩的矮凳。蘇蘅麻利地拾掇出兩塊略為平整的,又尋來一塊磨盤底大小的扁平石板,支在院中干凈土坪上。

“請坐,陸先生。我們這兒,只有石板凳和粗茶碗,莫嫌棄。”聲音清脆利落,已然褪去方才那瞬間的生澀。

蘇蘅自己則返身走入屋內,片刻后轉出。手中多了兩樣物什:一個豁了口的粗糙陶壺,壺肚圓滾滾,積了一層厚厚的褐色茶垢;另一只是與方才那舀水碗一般無二的粗陶大盞,碗沿還沾著一點洗涮未凈的糙米粒。

她在石板前就地蹲下,放下壺和盞,又探手入懷,小心翼翼地從篾席上捧起一小把方才殺青后攤晾的茶青——那青褐色的葉子在她掌心微微顫動。她看也沒看,就將那一小撮葉片投入壺中。

“且慢!”陸羽幾乎本能地脫口喊出。他眉頭緊鎖,伸手指向陶壺,聲音帶著急切的質疑,“沸水即沖?豈可如此粗暴?”茶圣的本能在他血脈里奔涌,“茶葉經那石殺青,本就滾燙受驚,內里脈絡震蕩未平,當以三沸水緩之,尤忌即沖!當先潤器盞…”

“規矩真多!”蘇蘅手中動作毫不停滯,另一手卻已拎過一旁小火爐上“嘶嘶”作響的銅銚。那銅銚里的水滾得正盛,壺嘴突突噴出洶涌白氣,水聲咕嘟咕嘟如悶雷滾動。她手臂揚起,一道白練挾著灼人熱氣毫不猶豫地貫注入粗陶壺中!

滾水撞入壺腹深處,與那些青褐葉子轟然相擊。剎那間,一聲沉悶暴烈的“呲——!”從壺口驟然噴出,水汽挾裹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猛地騰空!仿佛一頭被滾水燙傷皮毛的野獸在陶土囚籠中發出垂死的嘶吼——是焦?是糊?是生腥?還是更深處的某種滾燙而狂野的生命力?

陸羽霍然站起,鼻翼翕張,死死盯著那噴吐熱氣的壺口。那股氣,兇悍暴烈,粗糲狂野,夾雜著未馴服的焦糊氣和生鮮葉脈的腥青,極其霸道地彌漫出來!和他袖兜里偷偷藏起、此刻在體熱蒸騰下散發出微微氣息的那兩片焦碎葉如出一轍!這股氣浪蠻橫地撕破了春日下午小院中溫煦的空氣,撕破了他腦中對“茶香”固有的一切認知壁壘。妙喜寺茶堂中蒸騰的清雅、餅茶的圓融厚沉,在這原始粗獷的沖擊下搖搖欲墜,那壁壘發出細微的、令人心悸的碎裂聲。

蘇蘅對陸羽的震驚視若無睹,提起陶壺晃了幾晃,隨即向粗陶大盞里傾注。水流并不清澈,顯出渾濁的灰綠,水汽更是濃烈蒸騰,裹著那股原始霸道的氣息撲面而來。茶末碎屑在滾燙湯液中沉沉浮浮,仿佛無數不甘被吞沒的精魂在翻騰掙扎。

“給,”一盞渾濁滾燙的茶湯被遞到陸羽眼前,“試試這‘獸血’醒不醒腦?陸先生敢不敢嘗嘗?”

陸羽盯著面前這碗渾濁的液體?;揖G色的湯水在粗陶大盞里晃蕩,幾片炸開的焦糊茶末像破碎的羽翅在表面載沉載浮。那股腥、焦、生混成的氣味,如同一條無形的鞭子,抽打著他敏銳的鼻腔,直沖肺腑。然而,在這強烈的沖擊之下,一種極為原始的鮮活氣息正從那混沌之中頑強地生發出來,帶著山野的蠻橫無禮,帶著燒紅石板的滾燙烙印,更帶著一種“生死一線”的兇悍活力。

他接過碗。粗糲的陶壁燙手。

深吸一口氣,陸羽閉上眼,屏住呼吸,決心賭上味蕾的清明,去直面這股兇悍的野性。他不再猶豫,舉盞,啟唇,猛地啜飲一大口!

滾燙!第一感覺是猝不及防的滾燙!仿佛咽下了一口熔巖!那高溫沿著喉管一路燒灼而下,粗暴地占據了他的整個口腔食道。緊隨其后的,便是那粗糲生猛的野氣——一種極其原始、近乎混沌的草木腥烈感裹挾著無法忽略的焦糊之氣狂涌而入!這味道是如此兇悍、直接、毫無遮攔,如同被燒紅鐵矛刺入口中,瞬間攪碎了所有優雅克制的味覺秩序!

然而,就在這蠻橫粗野的風暴席卷肆虐、陸羽幾乎要狼狽嗆咳的瞬間,在那渾濁滾燙的湯液深處,一絲極其微弱又極其鋒銳的清苦甘冽,如同刺破濃云的閃電,驟然劃破了他味覺的混沌!

那滋味如同幽谷深處被巨石壓抑了一冬的寒泉源頭,驟然釋放!冰涼、銳利、帶著未被馴服的鋒芒,混著一點奇異的山花蜜意,猝不及防地在席卷一切的野氣焦糊中割出一條清亮通路!

“唔!”陸羽悶哼一聲,驟然睜大了眼睛,握著陶碗的手僵硬地停在半空。

這股清冽的鋒銳直沖頂門!像一桶冰冷的山澗水從頭上猛澆而下,激得他渾身一個顫栗!蠻野的焦糊腥氣尚未散去,這股冰刀般的清甜鋒芒已刺穿了它,在味蕾上刻下驚心動魄的一筆!兩種極致的力量在他口中野蠻沖撞,激烈地纏斗、撕扯,卻又奇異地在那個臨界點上達到了某種驚心動魄的平衡——一頭是未被馴化的野性熔巖,一頭是凜冽斬斷混沌的冰泉劍鋒!

他僵住了,嘴巴微張著,似乎仍無法從這味覺風暴的余威中抽身。剛才還篤定無疑的那些關于溫潤香醇、關于回甘厚韻的理論,此刻在體內這冰與火的沖撞撕扯下,像被丟進漩渦的碎紙片般瞬間絞成了粉末!什么精工細作,什么文火慢燉…這粗碗里的狂野力量,簡單粗暴,直指核心!它劈開了溫暾的外殼,把茶最原始的、令人戰栗的生機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抖落在他眼前!

手中的粗陶大碗余溫灼人,碗里灰綠色的湯水中漂浮著幾點焦黑碎末。陸羽怔怔地看著那渾濁的茶湯,舌尖上那股野氣沖擊的余味仍在翻騰,而銳利的清甜已開始如絲如縷般悄然沁出,奇異地撫平先前灼痛的邊緣。他下意識地抬起手,指尖撫過自己的下唇。

蘇蘅一直盯著他。從第一口滾燙茶湯入口時的肌肉緊繃、喉頭滾動強行吞咽的吞咽動作,到他驟然睜眼、瞳孔深處掠過驚濤駭浪的瞬間,再到此刻他凝固在唇邊那只微顫的手指,每一個細微表情都未逃過她清亮的眼睛。

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模樣,蘇蘅眼底那點狡黠漸漸被一種混合了理解、狡黠的坦然取代。她自己也端起一碗,吹了吹表面浮著的微燙熱氣,從容呷了一小口。粗糙的碗沿觸到她形狀優美的唇。

“滋味如何?”她輕聲問,聲音在茶碗蒸騰的熱氣后顯得有點縹緲,語氣卻平靜得如同在問今日山里的天氣,“這‘山獸血’,可值得陸先生費神,在我爹這泥院子里坐一坐這石頭凳子?”她下巴朝陸羽身旁那棱角分明的石凳一點,眼角彎起一抹清淺的笑紋。

陸羽如夢初醒,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站著。他緩緩坐下,粗糲堅硬的石面隔著薄薄布料硌著腿肉,一種踏實感傳來。

“野性如火…清冽如冰…”陸羽的目光凝固在手中那粗陶大盞里翻滾的渾濁液面上,聲音因舌尖的刺痛與回味而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沙啞,“那滾燙石板…竟能如此這般…”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恰切的詞語來命名那矛盾沖撞的體驗,“極痛處,炸裂出極活氣!妙喜寺的三十六路工法層層裹之磨之,竟像是…”他抬頭,目光灼灼地看向蘇蘅,似自嘲又似明悟,“像是在溫柔馴化里失卻了其真魂!”

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蘇老爹端著個粗木盤出來,盤子里放著幾個烤得發黑的麥餅和兩碟咸齏。他臉上擠著笑,皺紋里都堆滿了難言的窘困:“先生久等了…山里窮,拿不出好東西待客…只有這麥餅還算實在,咸齏就茶湯,也算…也算解膩。”他那雙粗糙大手端著木盤邊緣,微微發著顫,連帶著麥餅也跟著輕輕抖動。

“有勞老丈!”陸羽忙欠身。蘇蘅接過木盤放在石板上。

蘇老爹見陸羽并無嫌棄之色,臉上的局促才稍稍松懈,挨著石板的另一頭蹲下,長長吁了口氣,溝壑縱橫的臉上露出些許疲憊。他撿起一個麥餅掰開,里面夾著零星幾粒發黑的薺菜干。粗糙的餅屑撲簌簌往下掉。

“陸先生覺得這野茶勁兒大?”蘇老爹聲音悶悶的,掰餅的手沒停,眼睛卻瞟著石板上那兩碗渾濁的茶湯,“山里茶賤,沒人當它是寶。老祖宗傳下來對付葉子的笨法子,就靠一把狠勁,用燒紅的石頭打它個半死,把它里面的‘兇精’留住。沒那份兇氣勁兒撐著,這東西就是些綠葉子,哪里扛得住風霜雪打的磨?更熬不過官家的層層盤剝…”

“爹!”蘇蘅突然低聲喝止,聲音急促,像有什么東西猛地哽在了喉頭。

蘇老爹話被打斷,一愣,隨后那布滿風霜的臉驟然灰敗下來。握著半個麥餅的手瞬間收緊,粗糲的麥麩嵌進了掌心的紋路里,指節繃得發白。他極其緩慢地抬起頭,那雙混濁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先前那點見到“學問人”時的卑微光芒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濃得化不開的陰霾,沉甸甸的壓向陸羽。

他避開陸羽探詢的目光,重重地、近乎于兇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粗礪的麥餅,腮幫子吃力地鼓動著,仿佛咬的不是餅,是土坷垃。嚼了幾下,才從齒縫里擠出幾個字,沉重得如同墜著鉛塊:“陸先生…別笑話老漢我膽子小。這眼瞅著…新茶季要到了…官家…”這兩個字被他嚼碎了咽回去,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院中方才因茶而起的熱烈探討如潮水般驟然退去,只剩下石板凳冰冷的棱角和麥餅粗糙的氣息彌漫開來??諝庵心枪砂缘赖囊安柘愫驼趄v熱氣,似乎也在這凝滯的陰影下瞬間失去了鮮活。蘇蘅微側著身,目光投向院門外的山路,下頜的線條繃得死緊。

就在這時——

“砰!砰砰砰!”

粗暴狂亂的砸門聲如同焦雷,猛地炸響在蘇家小院寂靜的空氣里!那扇本就松脫歪斜的柴扉被砸得“哐哐”作響,門軸發出瀕死的刺耳呻吟,整個門板都在劇烈顫抖,隨時會轟然碎裂!

“開門!蘇老三!開門!縣里催稅的文書到了!麻溜點開門!磨蹭什么!”尖利油滑的嗓音扯著嗓子從門外撞了進來,像鈍刀子刮過骨頭。

聲音響起的剎那,蘇老爹全身劇烈地一哆嗦!他整個人如同被滾開的水燙到,猛地從石板旁彈開!膝蓋骨撞在冰冷的石沿上發出悶響,他卻渾然不覺。他失魂落魄地杵在原地,那張布滿風霜的臉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蠟黃中泛著青灰。端著咸齏碟子的手瘋狂地抖篩起來,盤沿上那點稀薄的褐色腌菜汁液晃蕩著濺出幾滴,落在他粗糙的褲腿上,洇開幾點深色濕痕。

“爹…”蘇蘅的聲音輕得如同耳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她猛地矮身,雙手極其麻利地抄起墻角那個裝滿新炒制茶青的柳條大筐,轉身就朝土屋后面那片茂密的野草樹叢撲去!動作迅疾輕盈如貓,裙裾拂過地面的塵土無聲無息。

“官差老爺…別…別砸了…門要壞了…”蘇老爹的聲音抖得不像樣,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他腳步虛浮,踉蹌著朝那搖搖欲墜的柴扉挪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嘩啦——!”

脆弱的柴門被最后一記大力踹得徹底變形破裂!幾根編籬的木桿斷折飛開!兩個身穿灰褐色麻布圓領窄袖公服的漢子,如同兇神惡煞般撞了進來!為首那個留著兩撇鼠須,三角眼滴溜轉著,一副十足的精明市儈氣,正是稅吏周橫。后面跟著個矮壯敦實的幫閑,一臉橫肉,懷里胡亂抱著一卷紙張。

周橫一腳踏在門檻斷裂的碎木上,三角眼如探照燈般掃視這簡陋破敗的小院。目光貪婪地刮過那堆沾著泥土的青石、擱在石板上沒吃完的半塊麥餅、空了大半的咸齏碟子,最后兇厲地釘在渾身篩糠的蘇老爹臉上,咧嘴一笑,露出滿口被煙熏過的黃牙,皮笑肉不笑。

“哎喲,蘇老三!讓爺們兒好等啊!瞧瞧這破爛門,擋得還挺嚴實!”周橫一步邁到院子中央,腳下生風卷起地上塵土,右手已麻利地探入懷中,掏出一張折痕累累的硬黃麻紙,“嘩”地一聲抖開!紙上朱紅的縣衙大印在午后陽光下刺目如血!

“新茶稅下來了!州府行文急如火催命符!”周橫唾沫橫飛,手指幾乎戳到蘇老爹塌下去的鼻梁上,“你家那兩畝坡地茶園!老規矩,按上等貢茶園掛‘等頭’,畝稅兩石!今春雨水足,聽說芽發得旺是吧?”他湊近蘇老爹煞白灰敗的臉,油滑地壓低了點聲音,卻足以讓院內角落里的陸羽聽得一清二楚,“給你個道兒!要么,下月交清!兩畝,四石上等米!要么…”他故意拖長了調子,三角眼斜瞟向角落那堆不值錢的雜物,“就折現!按市價……可別想糊弄老爺我!”

蘇老爹只覺得胸口那點熱氣瞬間被抽干,眼前陣陣發黑。兩畝石頭縫里的薄田,往年榨盡一季也堪堪交完正稅。這新稅…四石?就是要了他一家子的命根子!他喉嚨里咯咯作響,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癱軟,眼看就要栽倒在冰冷的泥地上。

就在這時,一道青色的身影跨前一步,堪堪擋在了蘇老爹那搖搖欲墜的身形前。陸羽不知何時已從角落的石凳上站起,臉上不見先前的震驚或沉迷,只剩一派山雨欲來前的沉靜。他伸出手臂,穩住了幾乎栽倒的蘇老爹。

周橫和那壯實跟班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這破落院里還有旁人。三角眼肆無忌憚地將陸羽從頭到腳掃了一遍:青衣素袍,雖洗得發白卻不染纖塵,雖未戴冠巾,但那份沉靜自持的氣度絕非山野草民可比。

周橫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那股稅吏特有的刁蠻氣焰稍微收斂了幾分,三角眼瞇縫著斜睨陸羽:“這位是…?”

陸羽沒有看周橫。他甚至沒有去看門口那兩個兇神惡煞的官差。他的目光落在支撐著蘇老爹的那只手上,那只手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清晰地感受到老漢單薄身體里的恐懼正化成絕望的顫抖。他的另一只手探入懷里,觸到了那個貼身存放的東西——妙喜寺給他的牒文。薄薄的硬紙邊緣,硌著胸膛。耳邊卻回響起方才蘇蘅那清脆又近乎殘酷的話語:“…那股兇勁兒就是它的魂…”

還有袖袋深處,那幾片來自石板邊緣、被火舌稍稍舔舐過、帶著毛邊和焦痕的粗糲茶葉!它們硬挺地蜷曲著,帶著被蠻力摧折過的慘烈痕跡,可那筋脈深處,竟有一股兇悍不熄的熱氣,頑強的透過薄薄的青袖,灼灼地燙著他的小臂!

這念頭如閃電劃過心頭。他猛地抬起眼,目光不再閃躲,直接迎向周橫那雙在驚疑與貪婪間游移的三角眼。另一只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抬起,伸入懷中。不是掏向存放度牒的暗袋。

他摸到的,是那幾片野茶。干硬的葉片微微扎手。他緊握住它們。

“茶非其主,縱有奇質,何異蔽于泥沙?”陸羽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穿透了小院中死水般的凝滯,“山野本味,鋒芒何罪?”

周橫眉頭緊擰,眼神在陸羽平靜的臉上掃蕩,又在他身后瑟瑟發抖的蘇老爹身上打了幾個來回,那份驚疑中摻進了濃重的惱怒:“少在這打啞謎!老子管你是什么本味鋒芒!蘇老三!痛快話!”

陸羽伸入懷里的手抽了出來。但握著的并非那卷能證明寺僧身份、或許能暫時嚇退這小小稅吏的牒文。他攤開的掌心里,赫然躺著幾片蜷曲發黑、邊緣焦枯的茶葉!那副奇異的模樣,在陽光下顯出粗糙猙獰的本相,像是剛從烈火的余燼里搶出來的殘骸。

他盯著周橫因愕然而擴張的瞳孔,手腕倏然一動!

掌中那幾片焦枯發硬的野茶,竟被他屈指一彈!幾道細小的黑影迅疾射出!

“噗、噗…”

輕響落在周橫腳邊的泥地上。茶屑彈跳起來,濺了幾星土沫在稅吏沾滿泥點的皂靴上。那幾片在陸羽袖中藏了許久的葉片,邊緣焦黑蜷曲,筋脈卻仍透著不甘心的青褐,奇形怪狀地散落在那骯臟的鞋邊。

整個院子瞬間死寂。只剩周橫因震怒而愈發粗重的喘息。

“呵…!”周橫從喉頭深處擠出一聲難以置信、飽含了被冒犯權威的狂怒的嗤笑,額頭青筋像蚯蚓般賁起。他猛地上前一步,足尖幾乎踩在那幾片枯葉上,抬臂,油膩的手指猛地戳向陸羽的鼻尖!唾沫星子混合著午后的熱氣和口臭噴濺而出:“哈!拿這堆爛樹葉糊弄老子?不知死活的窮酸!信不信我連你…”

他的暴喝戛然而止。

陸羽在他暴怒伸指戳來、氣息噴到面門的剎那,另一只手卻已迅如閃電般探入懷中!再抽出時,手中赫然托著一件東西!

并非度牒。

是一疊紙。最上面那張硬黃麻紙被小心地展開。紙頁上,墨字工整如陣列,線條精準勾勒——赫然是一株茶樹的各個部位!從根須的虬結,到葉片的鋸齒,脈絡紋理纖毫畢現!在樹梢芽尖旁,蠅頭小楷注解如群蟻排衙:

《茶經》草稿,陸羽,于妙喜寺精舍錄》

「殺青」篇下朱批:石炙野法,雖粗礪損毫,然火氣直透葉脈,生機逼于死線,反得至味兇魂。嘗之若飲山獸血、淬寒泉鋒,寺中蒸揉所不及!下方另有一行略潦草的小字,墨色更新:此批注后,遇蘇氏女于柴院…

陽光斜斜射下,穿透紙背,字跡的墨痕力透其中。書稿特有的紙墨香氣,和院中未散的暴烈野茶氣息奇異地混雜在一起。

周橫暴怒前伸的手指,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僵停在距離陸羽鼻尖僅寸余的空氣中。那粗短的指尖微微顫抖著。他死死盯著陸羽手中那張薄紙,看著那工整得令人心悸的字跡,目光如同撞見了滾燙烙鐵般猛地一縮!尤其當瞥見紙頁正中那枚方方正正、朱砂色澤刺眼的陽文篆印——“湖州妙喜寺藏經閣鑒”時,整個身子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湖州?妙喜寺?官場上的風聲,哪怕是在地方上,也如草蛇灰線。妙喜寺是朝廷編修前朝史書的重地!別說縣衙,就是刺史大人到了門前,也得收斂幾分!

周橫身后那個一臉橫肉的壯實跟班,探頭瞥了一眼那張紙上的鮮紅印記,喉嚨里“咕”地咽了口唾沫,腳步下意識地就往門口泥地上蹭去。

陸羽的手指穩定地托著那疊草稿紙。紙張邊緣因卷折略有毛刺,在他指腹下帶著細微的粗糲感。他的目光越過周橫僵直的手指,直直投射在對方眼中那驚疑不定和瞬間蔓延開的驚懼上。沒有咄咄逼人,只是靜水深流般的探究。

“山野粗茶,味辛而魂勁,”陸羽的聲音打破了死寂,平緩如同山溪流淌過石隙,“其香非浮于水上之薄紗,乃烙于泥炭深處之印記?!?他的目光微微轉向自己腳下泥地上的幾片焦葉,然后緩緩抬起,重新落回周橫灰敗的臉上,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關于泥土和陽光的簡單事實,“大人是收糧稅,求個圓熟充數,是也不是?”

那“糧稅”二字從他口中吐出,輕飄飄的,卻像兩塊沉重的磨盤,狠狠砸在周橫心口!

周橫那張蠟黃的臉徹底失了顏色,青白交替,眼珠子急速轉著。收糧和收茶是兩本賬!按“等頭”強征山茶園為“上等貢園”本就是敲骨吸髓、中飽私囊的慣技!萬一眼前這位真是妙喜寺里記錄茶事、日后可能要上報州府甚至直達天聽的“陸先生”……真要鬧上去,捅破這層窗戶紙,別說他周橫,就是縣衙里那位大人也吃不了兜著走!

冷汗,一瞬間就沿著周橫額角黏膩的發根滑了下來,冰涼地沁入鬢角。他那只僵直的手,觸電般縮了回去!臉上所有的囂張氣焰,如同被潑上一桶冰水,“滋”地一聲徹底熄滅,只留下驚魂未定的殘余灰燼。他喉嚨抽動了幾下,硬生生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拱了拱手,聲音干澀發緊:

“呵呵……呵呵……先生…先生說笑了!小人…小人不過是辦差的!上頭公文催得緊,催得緊吶!蘇老丈家里的難處…小人也是略有耳聞的…”他一雙三角眼骨碌碌亂轉,不敢再去看陸羽手中的書稿,也不敢看地上那幾片刺眼的焦葉,語無倫次地找補著,“既是…既是先生在此清修采風……這個…這個稅嘛,茶也是看天時的,容蘇老丈再…再籌劃籌劃?小人改日…改日再來叨擾!再來叨擾!”說完,不待回話,他猛地一扯身后還在發懵的壯實跟班袖子,幾乎是連滾爬爬地,一步三跌撞,極其狼狽地退出了那個被踹破的柴門。

破碎的柴扉吱呀晃動,空洞地漏進外面漸漸西斜的金色陽光。

院內一片死寂。只聽見柴火燃盡的灰堆里,發出輕微“噼啪”的斷裂聲。

蘇老爹渾身脫力,膝蓋一軟,重重癱坐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著粗氣,仿佛剛從水里撈出來,冷汗浸透了后背的粗麻衣衫。

土屋后的樹叢簌簌一響。蘇蘅猛地從半人高的草叢深處探出身來,懷中仍緊緊抱著那個沉重的柳條筐,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憑。她清亮的目光越過狼藉的小院,如同溪水匯流般,急迫而無聲地投向院子中央佇立的那個青色身影。

暮色如同被無形畫筆抹勻的淡紫水墨,悄然洇染了小院。

夕陽熔金,光線不再灼人,變得悠長而溫存,給歪斜的柴扉、殘破的門軸投下斜長的影子,如同大地一道沉默的傷痕。小院里的狼藉——折斷的木棍、翻倒的石凳、濺落的腌菜汁——都在這金色光芒中顯出某種奇異的平靜。

陸羽仍立在原地,維持著微微抬手探入懷中的姿態,仿佛在守護著什么。周橫那如遇鬼魅的驚惶面孔,倉惶踢踏碎石遠去的聲音,和最后那句語無倫次的告退,都已成為這場短暫風暴的殘片。他緩緩將伸入懷里的手抽出,掌中托著的《茶經》草稿紙頁邊緣在風中微微卷翹。那上面蘇蘅帶來的批注墨痕猶新,如同刻在紙上的心跳。

他小心地將紙張卷攏,貼身收好。抬眼的剎那,目光便毫無阻礙地撞上了前方。

蘇蘅立在灶膛前那塊燒過茶的粗糙石板旁。她不知何時悄然來到此處,懷中那個沉重的柳條筐已安然落地,里面灰褐色的茶青如同沉睡的山巖般沉默。她手里捧著一個粗陶大碗,碗口豁缺了一塊,邊緣粗糙。

那碗里盛著的,正是幾刻鐘前如風暴般沖擊了他所有認知、混濁滾燙的野茶湯。方才的驚變讓茶湯自然冷卻,早已沉淀得異常分明。

上層的湯色竟是出乎意料的清亮透澈,褪盡了狂暴的渾濁,顯出一種近乎玉石般的、內斂而沉穩的澄金色澤,在夕照的映襯下,宛如熔煉過后的流金!幾片早已完全舒展、脈絡畢現的深綠褐色葉片,如同疲倦而溫順的野獸,沉眠在這片醇厚的金色湖水之底。浮沫與焦糊的碎屑在漫長的等待中沉落殆盡,只留下最精純本真的姿態。

一股深沉醇厚的氣息,無聲無息地彌漫在溫熱的空氣里。那氣息是如此復雜!焦糊的烈氣、粗糲的野性,如同被時間之網濾過的砂礫,沉靜地躺在碗底;而另一種更為圓融厚重的栗香、一種被山風和烈火烘烤出神髓的木質沉香,以及奇異的、雨后春山般鮮活的蜜韻,正從那澄澈的金湯深處氤氳而出,無聲而堅定地宣告著它的存在。

這氣息不再是熔巖噴發的蠻橫,而是大野平川的廣袤!它不再冰刀般的鋒利,卻如溪流般清澈甘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撫慰力量。它霸道地抹去了方才驚惶的余味,只留下一種山般沉穩的溫存。

蘇蘅雙手捧著那粗碗,手腕沒有一絲顫抖。她微微向前伸出手臂,粗陶大碗平穩地懸在身前空氣里,碗中澄金色澤映照著她被夕照勾勒出柔和弧線的側臉,目光沉靜如山谷深處的潭水,越過那片狼藉,越過劫后余生、癱坐于地喘息不已的蘇老爹,直直落定在陸羽眼中。

暮色濃重,院中沉默無聲。微風悄然拂過,輕輕撩動了籬笆頂上一叢新生的葛針草。


更新時間:2025-06-18 12:5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