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原以為裴彥辰會陪沈幽微留在侯府。
她的不語在裴彥辰眼中成了默認,他黑眸輕瞇了瞇,俯身逼近。
“沈暮婉,收起你的小把戲,除非你死,否則你要就要和我一起困在這段孽緣里!”
言罷,裴彥辰轉身離開。
沈暮婉望著他挺拔的背影,低聲輕喃。
“裴彥辰,我是困死了,因為,我是真的已經死了。”
她輕聲呢喃,聲音低得像是風聲在喃喃低語,沒人聽到。
收起所有情緒,沈暮婉出門去了大理寺卿。
望著“正大光明”的匾額,她一字一句地說了自己被綁架的事。
只是,隱去了自己重生的事。
畢竟她現在‘活生生’跪在這里,沒人會信。
祈愿,大理寺能將林巖縛于王法之下,將所有真相大白。
突然,身后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沈父、沈母、裴彥辰三人急匆匆走了進來。
沈父滿臉怒色,抬起手就扇向沈暮婉:“孽女!往日你胡鬧就算了,現在還鬧到這狀告皇親國戚!你這是要讓府上幾百人都跟著你掉腦袋嗎?!”
說完,第二個巴掌就要落下,沈暮婉做好了挨打的準備。
裴彥辰竟生生擋在了她身前。
“岳父,婉兒是我的妻子,縱有不是,也該由我來說。”
這一聲‘婉兒’,含著三分溫柔。
沈暮婉恍惚了下。
仿佛又看見幼年春日,少年郎騎在馬上,笑著朝她伸手,說要帶她去看洛陽的牡丹。
可還沒等她回神,裴彥辰冰冷的聲音就響徹在她頭頂。
“大人,內子染了癔癥,她說都是瘋話,寫的狀紙,還請就地銷毀。”
沈父見狀連忙附和:“對,不作數!”
“這孽女自幼驕縱任性,是老夫教女無方!”
沈母也走上前:“怪我這做母親的,將她嬌慣壞了,讓大人見笑了。”
沈暮婉僵在原地,一顆心像被鑷子一點點掰開。
他們。
本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溫暖、最親近的家人。
可他們唾棄她、譴責她,將她視為恥辱!
喉間涌上腥甜,沈暮婉死死咬住舌尖,才沒讓嗚咽溢出。
她終于明白。
哪怕大理寺真能查明真相,找到她的尸骨,他們也絕不會有一絲難過。
看著狀紙被丟回,沈暮婉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心如死灰。
之后,她連怎么回到世子府的都不記得了。
室內,裴彥辰的聲音冷如霜雪。
“沈暮婉,你招惹別的男人前,先認清自己的身份,你若再敢……”
說到一半,他瞥見她白皙臉上泛紅的巴掌印,像一團火刺進胸口,悶悶的。
竟讓后半句哽回了喉嚨。
須臾,他壓住異樣情緒,拿來雪凝膏,正要觸向沈暮婉受傷的臉頰。
沈暮婉下意識地側身躲開。
裴彥辰的指尖懸在半空,冷峻的面容在月光下更加深邃。
‘啪!’
他將雪凝膏狠狠摔在地上,眼神凌厲。
“現在在我面前裝出一副貞潔烈女,那便疼死算了!”
留下這一句就走了。
看著他的背影,沈暮婉嘴角勾起極淺又自嘲的笑。
“裴彥辰,我的確是被疼死的。”
許久,沈暮婉才回復情緒,鋪開宣紙,狼毫蘸墨,為《槍挑落玉冠》改寫最終結局。
“寺廟鐘聲回蕩,公子跨馬向南,小娘子乘車往北,自此蒼云隔山海,余生不相逢。”
寫完最后一字,淚滴砸在宣紙上,暈開了一片墨色。
這是話本的結局。
也是她和裴彥辰的結局。
……
翌日,天陰沉沉的。
沈暮婉將改好的話本送去教司坊。
回來的路上,在看到那座覆著金頂的祈夢閣時忽然停下腳步。
一年前祈夢閣在上京城初開,人人都說靈驗,當時她急于修復和父母以及裴彥辰的夫妻關系,便也在這留下了心愿。
想了想,沈暮婉還是走了進去。
閣中的師父認出她,從佛龕后取出個褪色的祈愿袋遞給她。
里面是兩張香火氣熏黃的紙,上面寫著她曾經的心愿。
一愿:早日與父母冰釋前嫌,親恩重敘,承歡膝下。
二愿:裴彥辰能看到她的好,能喜歡上她,等多久都可以。
看著看著,沈暮婉的眼眶漸漸紅潤。
師父看出她眼底的愴然,輕聲問道:“施主可是心愿未得償?”
沈暮婉聲音哽咽:“是啊,一個都沒遂愿。”
師父溫言勸慰:“閣中近日有法事,可將心愿投入其中,自會以另般機緣補全遺憾。”
說著就指了指遠處。
一座用紙編織的小塔屹立在中央。
大家把自己的舊物,或者是信都放進小塔的窗欞里。
輪到沈暮婉時,她深吸一口氣,將裝有心愿的祈愿袋,也放進了小塔。
下一秒,師父手持桃木火把擲入塔基。
火焰燃起,沈暮婉曾經過往的所求所愿皆化為了煙霧。
快了,她快放下所有了……
天黑了,夜深了。
沈暮婉回府后,就聽到了一道輕柔的嬌笑聲。
大廳里,裴彥辰坐在主位上,沈幽微坐在一旁主母的座位上。
看見她,她綻開一抹假笑:“婉兒,你回來了。我近日心疾復發了,彥辰說你們府邸風水養人,讓我搬來暫住,你不會介意吧?”
這說辭拙劣得可笑。
哪里是有什么病要調養,不過是找了個借口搬進來。
沈暮婉喉嚨發緊,還未開口,裴彥辰已沉沉出聲:“她不會。”
她收回嘴,扯了扯唇笑了下:“嗯,請便。”
反正,以后這世子、以及這世子府和她沒關系了。
沈幽微聞言,順勢就擺出了當家主母的姿態。
“婉兒不介意就好,你還沒用晚膳吧,跟我們一起吃吧。”
沈暮婉目光掃過滿桌猩紅泛油的菜肴,嘴角的笑容更諷刺了。
她畏寒不能吃辣,否則便會腹痛。
嫁入給裴彥辰三載,他從未留意過她的喜好。
“不了,你們慢用。”
她哽澀的回完,就想離開,身后傳來沈幽微的聲音。
“彥辰,你這府中滿了蘭草,還建了秋千,這不會就是因為我喜歡吧?”
沈暮婉離開的腳步一頓,身形發顫。
但在裴彥辰開口前,她立馬就走了。
裴彥辰深看著沈暮婉那纖瘦的背影,平靜的黑眸沉了沉,看不出什么情緒。
沈暮婉離開大廳很遠才停下腳步。
她望著府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心口顫了顫,呼吸窒悶。
曾經那些縈繞在心頭、怎么也參不透的疑云,在此刻終于有了答案——
為何,府中藥中滿蘭草,但從不讓她碰。
為何,她只是坐了下那秋千,裴彥辰就大發雷霆。
原來,這些從始至終都是為沈幽微準備的。
早已麻木的心臟,在這一刻還是針扎似的密密麻麻疼。
沈暮婉深吸一口氣,回房寫了兩份東西。
一份是和離書,從下筆到落字,她寫的都沒有半分停頓。
一份是絕筆書,內容很簡單,只有寥寥一句話。
【我沈暮婉,死后既不做沈家的鬼,也不入裴家的墳。】
做完這一切,她拿著這兩封信就去找裴彥辰。
剛到書房門口,卻聽到里面傳來了裴彥辰與好友的談話聲。
“心理治療?裴世子,定北侯真打算把沈暮婉送進寒山寺調養心性嗎?”
“也是,這沈暮婉愛你愛的太偏執,的確有病,確實該讀讀戒律清規。”
“她瘋了的消息一旦放出,你父親肯定會同意你和離,畢竟誰會讓個瘋婦占著世子妃的位子啊!一箭雙雕!”
裴彥辰卻遲遲沒有說話,沒來由的躁郁陣陣升起。
忽然,他視線一瞥,看向了門口那道纖細身影!
他冷睨著沈暮婉,聲音不悅:“躲在門口聽什么?!”
沈暮婉神色平靜:“就算我不聽,這件事,你不也是要找機會告訴我嗎?”
話一出,空氣像陷入了死寂。
裴彥辰薄唇微抿,頓了頓,還是說出口:“寒山寺空若大師的修心課很有裨益,能引導人正視內心、撥正扭曲的認知,驅散內心的陰暗。我明日親自送你過去。”
沈暮婉只覺指尖發涼,沒想到,她耗盡熱忱的真心,在他眼中竟成了一場“癡癥”。
許久,她扯動唇角,露出一抹蒼白的笑:“好。”
最后一日。
比起待在這個不屬于她的世子府,她更想去一個沒有他們的地方。
裴彥辰本做好她大吵大鬧的準備,卻不想只得到這一聲清淺的“好。
如同一記重錘,砸得他心頭微震。
望著沈暮婉離去的背影,他鬼使神差地開口:“你要去哪?”
“收拾行囊,明日不是要去寒山寺嗎?”
她頭也不回,漸漸遠去。
第二日,拂曉。
沈暮婉抱著帶著自己的行李走出府。
沈父沈母像是不想看見她,見她出來就上了馬車。
裴彥辰眸色微動,難得主動上前兩步。
“我已知會寒山寺的住持,你今日生辰,寺里會為你備長壽面。”
說著,他看著她那雙剪水秋眸,喉結滾了滾,又說了一句:“等你把禪修完,我再帶你去城西看明燈三千,給你補過。”
沈暮婉眼睫輕顫。
她恍然想起今日是自己的二十一歲生辰。
她嘴唇涌起一股苦澀,已經記不清多少年沒好好過過生辰了。
每逢今日,沈幽微不是上演“舊疾復發”便是“失足落水”。
從前是父母為沈幽微拋下她,后面嫁給了裴彥辰,他也為了沈幽微拋棄她。
再后來,就沒有人記得她的生辰了。
沈暮婉想說不用了。
這時,沈幽微的聲音先一步響起:“婉兒,你去寺廟修心怎么還帶這么多東西,我來幫你。”
說著,就伸手朝她的行李搶過。
一個黑色的箱子墜地,東西散落一地。
其中最顯眼的,是一沓沓寫著“裴彥辰親啟”的信。
還有各種歪歪扭扭繡著“塵”字的荷包。
沈幽微輕笑:“彥辰,你瞧婉兒去寺里修心都帶著這些,她呀,是真的愛你。”
若是以前,裴彥辰聽到這話早就冷了臉,可此刻,他卻出奇地平靜。
他黑眸定定地看著,蹲在地上如珍似寶撿東西的沈暮婉,心中的不安漸漸消散。
嘴角一勾,聲音依舊冰冷道:“隨她。”
……
到了寒山寺。
在裴彥辰和沈幽微一起掛祈愿牌時,沈暮婉燒了他有關的所有東西。
在沈父沈母在佛堂叩拜為沈幽微求平安時,沈暮婉燒了父母曾經給她打的長命鎖。
一切都燒毀后,她才走向禪房。
她只看向了裴彥辰,聲音輕淡:“裴彥辰,禪修完后,你也不必來接我,書房里我留了兩封信,一封是和……”
和離書三個字還沒說完。
就聽到沈母驚呼急切出聲:“幽微,你怎么了,別嚇母親!”
裴彥辰立刻走向沈幽微。
沈父沈母也奔向沈幽微
他們全都圍著沈幽微,臉上全是心疼和緊張。
在他們沒發覺得視線里,沈幽微朝她挑釁一笑。
沈暮婉心尖顫了下,勾起一抹苦笑。
算了,那兩封信,裴彥辰總會看到的。
她收回視線,沒再多言,朝著大殿走去。
每走一步,沈暮婉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輕,她的靈魂像是在剝離。
可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她留戀的。
愛人,她不曾擁有。
親人,她也已經失去。
一瞬間,濃烈的金光打在沈暮婉身上,她的身體慢慢變得透明。
這時,有人大喊:“沈暮婉怎么被金光籠罩,身體還在虛化……”
話落,裴彥辰猛然抬眸朝大殿看去——